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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
由老张聊象棋https://www.youtube.com/@zhangjianwei整理发布,欢迎大家订阅我的频道。
序
阳春三月,窗外的柳枝刚刚绽放新绿,一卷来自南粤“象棋之乡”——东莞市凤岗镇周镇明(楚云)先生所著的《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的书稿摆在了我的案头,翻开带着淡淡墨香的书稿,如烟的往事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历历浮……
2008年,第三届“杨官璘杯”全国象棋公开赛,在东莞市凤岗镇举行,受当地政府的盛情邀请,我作为特邀嘉宾第一次来到了这个风景秀丽、富庶文明的岭南名镇。凤岗是广东著名的侨乡,是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正是凤岗这一方钟灵敏秀的土地,养育了新中国第一个全国象棋冠军并在棋坛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宗师杨官璘。这个被人们称为“为象棋而生”的人,三岁能识棋,六岁通弈道,十岁露锋芒,弱冠展雄风,几十年南征北战,终成一代象棋泰斗。
作为棋手,杨官璘的经历正是老一代棋手的缩影。在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的旧中国,像象棋这样历史悠久、民众喜爱的高雅的体育运动却得不到应有社会地位,纵是棋艺高超如杨官璘者,都要为生计而挣扎。杨官璘贩布、做缝纫、摆棋摊,历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仍然是生计艰难,全家人都在贫困中苦度时光。是新中国给了老一代棋手们新的生命。新中国成立后,象棋被列为正式的体育比赛项目,棋手们有了安稳的生活;各地成立了象棋协会,组建了象棋队;出现了专门的象棋杂志;各类国家、省、市级的象棋比赛如雨后春笋,象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时期。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杨官璘和他同时代的棋手们才如鱼得水,把自己的象棋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并将中国的象棋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
我与杨老因棋结缘,友谊长达半个世纪。在我的心目中,他不仅是我的良师益友,更是我的楷模,无论是在棋艺还是人品方面。现在回想起,1959年我第一次见到杨老时的情景依然生动如昨。那时的他正当盛年,棋艺正值巅峰时期。这位誉满棋坛的大师,居然耐心地跟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下指导棋,丝毫没有轻视和慢待。他那一丝不苟的棋风和循循善诱的话语,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杨官璘是中国象棋史上划时代的人物,他自身的成就和对象棋事业所作的贡献无人能及。赛场上,他与对手的较量中,将象棋艺术的智慧与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让这颗中国传统文化宝库中的明珠大放光彩。赛场下,他研究棋道,著书立说,一方面将前人的成果加以修补、阐述、发扬,另一方面将自己的探索与发现总结、升华,毫无保留地传给他人。即便是在退休之后,仍然传道授业,不遗余力地扶掖后人。可以说,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祖国的象棋事业,正是有了他的心血,才使得广东象棋界有了人才辈出、长盛不衰的局面。
杨官璘的成功之道正印证了“天才来自勤奋”这句俗语,他对象棋的痴迷与执著,对棋道的刻苦钻研,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杨老的另一个成功因素是有静气,一如他寡欲、谦和、旷达的性格。平常心是棋手的一种适宜心态。活得淡泊,方能平和,平和乃致远,这不仅是一种做人和心境,更是一种成事的禀赋,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走向成功。对杨老来说,下棋不仅是他付出了毕生心血的事业,也是他人生的一种爱好,是谈泊心绪的释放。所以,他能潜心地吸收、借鉴古今所有的成果,演练下棋的各种套路。“平常心”是禅家用语,如果引进棋道,必然会有更高的境界。平常心能使棋手充分享受象棋艺术带来的快乐,彻底放松比赛时的紧张,看淡输赢的结局,实在是一种境界,一种智慧。
《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以尊重史实的严谨态度再现了“魔叔” 杨官璘传奇的一生。尤其是作者采用文戏武写的手法,用精彩的笔墨和生动的描述,全景式地展现了中国棋坛半个多世纪异彩纷呈的龙争虎斗。随着书中的情节,我恍如又回到了硝烟弥漫、金戈铁马的赛场,仿佛又坐在杨老对面,与他进行一场争夺全国冠军的巅峰对决……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不仅仅是杨大师的个人传记,基至可以说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象棋现代史。除主人公杨官璘外,同时代的许多象棋名宿都在书中展露风采,尤其是书中对于重大比赛的详尽记录,对许多对局的生动描述,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
躬逢盛世,文化建设越来越被各级党组织和政府所重视。杨老的家乡凤岗镇的领导们更是独具慧眼,以独一无二的杨官璘为文化名片,全力打造“象棋之乡”特色文化;倾巨资连续举办以杨官璘冠名的全国性象棋大赛,引得国内外高手云集;在群众尤其是青少年中大力推广象棋艺术。弈棋氛围在这块“棋王”诞生的土地上再一次浓厚起来,凤岗已成为名副其实的“象棋之乡”。面对此情此景,作为一个热爱象棋事业且毕生奋斗在棋坛的棋手,不禁为象棋的前景感到欣慰,并由衷地为凤岗镇的这些举措喝彩!
胡荣华 2010年4月20日
(作者为上海棋院院长、中国象棋特级大师)
第一章:初出棋坛
岭南百越之地的东莞,有一座名叫凤岗的小镇。此处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林不大而茂盛,松篁交翠,荔枝遍坡,景色十分幽雅。
相传,在数百年前的一个早晨,天空赤霞如练,紫气氤氤,从遥远的东方天际飞来一只神鸟,其形蛇头燕颌,龟背鳖腹,鹤顶鸡喙,鸿前鱼尾,青首骈翼,绝云霓,负苍天乎窕冥之中。当这只神鸟飞到岭南时,不经意间垂头一看,只见翼下一片山岭逶迄,青黛如螺,素水盈溪,胜美之至。于是歇足赏景,饥食修竹,渴饮甘泉,不觉心旷神怡,遂引颈高吭,绕岗三匝,南飞而去。后当地人根据此神鸟形态,推断出乃百禽之王凤凰。一饱学之士便借用《诗经》中的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凤鸣朝阳。”之意,又结合境内一座形似凤凰的小山,遂将此地命名为“凤岗”。
凤岗地域虽不甚广阔,却紧扼要冲,其南连平湖,北接塘厦,东镶龙岗,西迎观澜,更兼交通方便,境内有一座小火车站,名曰“天堂围”,经此去步行香港只半日之遥,坐火车去广州也仅需一天时间,故历来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商贾云集之所。
却说这凤岗圩内有一个叫塘沥的小村,它西北有碧湖山半绕其境,东面有南门山俯瞰,而麻坑山则座拥南方,可谓诸山环抱。山是土山,鲜有顽石,故以树林葳蕤,四季常绿。
这样一个风水宝地,怎奈清末以降,时局动荡,只弄得民生凋零不堪。塘沥村有百十来口烟灶,绝大多数村民以种地为生。凤岗乃丘陵地带,土地贫瘠。更兼有几股土匪横行,不时在塘沥打家劫舍,敲诈勒索,这犹如雪上加霜,使得本就贫穷如洗的村民们更是苦不堪言,有不少家的男子不得不飘洋过海,远走异域他国谋生。据史料记载,当时塘沥去海外的人数比例竟占全村总人口的五分之三(现在旅居海外的塘沥藉华侨就比常居人口还要多),因此村里那些有海外关系的农户,日子就过得相对宽松些。
塘沥村内有个大名鼎鼎的集市,叫做“塘沥圩”,甚为繁华,人称“小香港”。
据史料载,塘沥圩早在明朝中叶便有商贾交易,已历沧桑400余年。至十九世纪下半叶,塘沥圩更是声名远播于香港、广州、惠阳、东莞、宝安等地,鼎盛一时。若逢每月农历的“二、五、八”赶圩之期,圩内则叠肩骈迹,人烟浩穰,喧汗雷雨,民气昌蔓。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其用物,镰锸筐篚盆碗布枲席;其食物,豆麦瓜菜;其畜物,马牛羊豕鸡鹅。物之稚者弗鬻,器之窳且靡者鲜所见。坊巷市井,买卖关扑,酒楼茶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商贩又动,其有趁买早市者,复起开门,四时皆然。
到清末民初时,塘沥圩的繁华景象也远不如从前,但余势犹在。这时的塘沥圩长不过二百米,宽不逾八米。圩的东西两端,各有一楼,为之东门楼、西门楼。进得圩内,便见头顶有一条琉璃瓦顶的长廊,虽谈不上宏阔,却也有几分气派。在二十世纪初,弹丸之地的塘沥圩大大小小的店铺、商号还有近两百家。较著名的有茂和、盛昌、裕益、伦昌、荣昌等。
塘沥圩的西门楼左侧进口约三米处,有一处叫“王伯公”的地方,这里有一株几百年的老榕树,被人们尊为“树神”,于是“王伯公”便成了一处神坛,乡人常来此拜神求福,祈求平安。
塘沥村的村民大多系客家人氏,祖先也大多从中原迁移而来。其中有一杨氏家族,乃是此村的大族,相传是杨家将的后裔。因此在杨氏宗祠里,写着这样一幅对联:
朝朝出名将;
代代出忠臣。
在清朝末年(约1898-1910年),杨家出了个秀才,名叫杨喜春。杨喜春是这支杨氏家族400年间的第一个秀才。杨喜春的父亲人称“锦裳公”,也是一个饱学之士,是个生员。他生有三子,长子杨喜华、次子杨喜彰,均远走海外谋生,一去便无音讯。“锦裳公”于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三子杨喜春身上,杨喜春不负父望,终于考中秀才。但秀才只是考取功名的第一步,没有资格享受朝庭的奉禄,只有再中举人,才能获得一官半职。据塘沥村杨氏始祖的规定:为了勉励后辈奋发图强,凡杨氏子弟考取功名者,均可获得每年两担谷的终身奖赏。但要去东莞县考举人,得花不少费用。而此时的“锦裳公”却拿不出这笔钱来。杨喜春自叹命运不济,从此打消了考取功名的念头。
民国初期,有西洋外教传入塘沥村,有人鼓噪要修教堂。在杨喜春等人的极力反对下,教堂最后没有建成。但这件事对杨喜春的触动很大,他认为村民愚昧无知,才使得洋教有乘虚而入之机。而要扫除村民的愚昧,就是要大力兴办学堂用文化予以启蒙,于是毅然借杨氏家族老太公的房子,办起了一座私塾。来读书的学生,多数是本村和附近村里的农家子弟,家境都十分贫穷,虽然杨喜春收的学费很低,但还是有一些孩子无钱读书,有时只好用一袋米或一袋蕃薯来作抵押。杨春喜也不在意,将这些来报名的学生悉数收下,无私地将一身的学问倾囊相授于这些乡邻子弟。
杨喜春的高风亮节赢得了乡亲们的普遍尊重,被人敬称为“秀才公”。
但教书的收入实在过于微薄,不足以养家糊口,所以每在农忙的时候,杨喜春还得下地劳作,这样才能勉勉强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杨喜春生有六子一女,依次为:茂绥、茂坚、茂祯、茂育、茂豫、茂炽。独女名房娇,后来下嫁凤岗碧湖村。(在塘沥村的一个山头里,至今尚存杨家的祖坟,它躺卧在一片幽篁中,似乎在默默地庇佑着它的后人)。
在塘沥圩前面的约一箭之地,有一座类似于北京四合院的小院子,它围着几间房屋,靠在院子右边最里面的第五间住房,便是“锦裳公”留给儿子杨喜春的遗产,也是杨官璘出生的地方,距今已有150年的历史,是这个院子最早的建筑。而其余的四间和围墙,均是杨喜春婚后为几个儿子建造的。
杨喜春的六子中有两人漂洋过海到牙买加谋生,一去便如黄鹤渺渺,杳无音讯。老三杨茂祯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也学到了一肚子的学问,后来父亲渐渐年老多病,杨茂祯便代父任教,做起了乡村教师。
一家人在清贫寡淡中相依为命,时光不觉已到了1925年5月29日。这天“秀才公”的家里显出几分紧张的气氛,杨茂祯抱着两岁多的儿子杨官寿焦急地在屋里徘徊,不时地朝房里张望。忽然,房内响起了婴儿“呜——哇——”“呜——哇——”的哭声,接生婆大声地报喜道:“是个男仔!是个男仔!母子都平安啊——!”杨茂祯高兴极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我……我又多一个儿子了!”
趟在病床上的“秀才公”杨喜春听到孙子宏亮的哭声,不禁心花怒放,病也好像一下好了很多,挣扎着坐起来,把杨茂祯叫到床前,说:“这孩子哭声宏亮,将来必是个麒麟儿,就起名官璘吧!”
“秀才公”果有先见之明:这个叫杨官璘的小孩,日后果成一代象棋宗师!
1926年的冬天极为寒冷,风烛残年的杨喜春已是油枯灯尽,在一个漆黑如墨的深夜悄然离世。
杨官璘上面除了一个哥哥(杨官寿)外,还有一个姐姐,叫杨友娣,后来嫁给邻村一个叫张新民的人,这张新民的家里是做生意的,是个小康之家,后来迁居香港。
“秀才公”去世后,杨茂祯的家道更是蔽落,只剩下数亩薄田,几无余荫。杨茂祯再也无法教书养家糊口,只好东凑西挪找人借钱,在塘沥圩上摆地摊做点小本生意。他本是读书之人,哪懂得什么生意经?一家的生活窘迫如囚。
父亲要为全家的生活操劳奔波,母亲更是没日没夜地要到田里忙活,照顾杨官璘的担子自然落到姐姐杨友娣的身上。杨友娣特别喜欢这个小弟弟,总是想尽办法逗他开心。
杨官璘的家就在塘沥圩后面,紧靠着神坛“王伯公”,那棵荫荫的大榕树底下便成了杨官璘姐弟玩耍的乐土……
第二章:弈林神童
1928年,杨官璘已有三岁,这时的时局每下愈况,神州大地,民不聊生。既便是在这样的境况里,也没有影响凤岗的棋风盛行。那时在村边的大树下、祠堂边,总有三五成群的人在那里下棋,在“楚河汉界”上杀得难解难分。
受乡间棋风的影响,杨官璘的父亲杨茂祯和哥哥杨官寿也下得一手好象棋,尤其是杨茂祯,可以算得上痴迷。稍有空闲,就与人弈上几盘。他棋艺甚高,村里人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而杨官寿的棋艺要比父亲稍逊一筹。后来杨官璘成名后,曾有人问他:“你的象棋是家传的吗?”杨官璘回忆道:“那时我父亲的象棋水平相当于现在广州市业余象棋比赛的乙组水平,我哥哥的棋也下得相当不错。但他们没有教我下过棋。我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
杨官璘的房子后面有一棵老榕树,高四余丈,枝叶青葱,亭亭如盖,浓阴森森,是个纳凉的好去处。村里人每天忙完农活后,都会聚在此处厮杀下棋,什么“将军”、“打炮”、“拱兵”、“跳马”、“飞象”、“吃卒”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杀得不亦乐乎。那些大人下完棋后,并不把棋子拿回去,而是丢在棋盘上,也没有人去偷。这给小官璘提供了绝好的玩象棋的机会,于是常常自懂非懂地在棋盘上摆起棋来。他不认识象棋的“将”和“帅”,只记得大人把这两个棋子叫“阿公”,他也跟着把“将”和“帅”叫“阿公”。
由于每天耳闻目染,杨官璘三岁半就识得象棋了,而且还学会了一些基本走法。杨官璘五岁(1930年)时,就开始与村里的一些大孩子下棋,刚开始时他输的多赢的少,但半年过后,村里的大小伙伴全不是他的对手了。杨官璘于是找大人叫板。众人无不感到惊奇,说:“这孩子,还没上学,一个字都不认识,棋就下得有板有眼,真是稀奇!”后来杨官璘也回忆道:“我认识'车马炮’,比认识'人之初’要早!”
就这样,杨官璘彻底地迷上了象棋。杨茂祯同时让他学习古诗词,每天都要抄几个生字进行练习,要求甚严。这为杨官璘以后写棋书、作诗词打下了扎实的文字基础。
有一次逢圩期,临散圩前,年已七岁的杨官璘带着同村的小伙伴何官麟到“王伯公”处玩耍,看见一个约六十来岁的外地人在那里摆棋摊。走近一看,原来摆的是一局残棋。便说道:“阿伯,我和你下两盘好不好?我输一盘给你三毛钱,输两盘给你六毛钱。如果我赢你一盘,你给我买一碗烧鹅饭。赢两盘,你就给我买两碗”(当时一碗烧鹅饭不到三毛钱)。那老者瞟眼看了一下杨官璘,见他只是一个六、七岁的毛孩子,心想哪是自己的对手?于是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同意对弈两盘。
二人开始你攻我守,只不过十几招,那老者就已无还手之力,又力撑几个回合后,大帅被杨官璘围于垓下,只好弃子认输,无可奈何地去买了两碗烧鹅饭,捧到杨官璘面前,说:“细仔,想不到你人小艺高,我输得心服口服,今天算是认栽啦!”说完收拾棋摊就走了。
杨官璘与何官麟各人端着一碗烧鹅饭,甚是开心,二人就地吃了个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王伯公”。
转眼又到了下个圩期,杨官璘和何官麟再次来到“王伯公”,果然又看见了那位老伯。那位老伯也看见了杨官璘二人,脸上不禁露出苦笑来,说:“后生哥,今天我不和你对弈了。你俩想吃烧鹅饭,我去买两碗给你们吃。”杨官璘一听,忙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你不愿意和我下棋就算了,我们也不吃你的烧鹅饭。”说完就带着何官麟离开了。
此事很快传到杨茂祯的耳朵里。这天杨官璘放学后回到家里,杨茂祯怒气冲冲,拿起一根竹条要打杨官璘。杨官璘站在父亲面前,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事。杨茂祯见儿子一脸茫然无辜,也不忍心将竹条打下去,但脸上依然乌云翻滚,责问道:“你前几天是不是跟一个老伯下棋,还赢了人家两碗烧鹅饭?”
杨官璘这才明白事件的原委,于是坦诚地告诉父亲道:“下棋前我们是先讲好了条件的,要是他赢了,我给他六毛钱;要是他输了,就给我买两碗烧鹅饭。”
杨茂祯听得心酸又心痛,放缓了口气教训道:“人家来这里设局摆棋,是为了找口饭吃养家糊口。现在你拆了人家棋局,就是砸了人家的饭碗,他一家大小怎么办?”父亲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说得杨官璘惭愧地低下了头。此后,他再也不去地摊上拆那些江湖人士的棋局了。
但杨官璘对象棋的痴迷有增无减,他不能与来凤岗谋生的外地人对弈,于是就找周围的人切磋,不论是同龄人,还是比他年龄大两三倍的长者,不管输赢,只要过足棋瘾,他就感到心满意足。
那时塘沥圩比较有名的象棋高手,是一家名叫“杨发记”的小老板杨丁财,以及同一条街卖杂货的“新同春”杂货铺老板张水。在平时或圩期收市之后的空闲时间,他们都喜欢和杨官璘对弈几盘,开始双方都满子对弈,结果他们均败在杨官璘的手下。后来,杨官璘除炮、除马和他们对弈,俩人还是无法弈赢杨官璘。这样一来,塘沥一带再没有人在对弈中赢过杨官璘。
在凤岗一带已找不到对手,杨官璘就跑到周边地区的几个圩市去,如惠阳县的龙岗圩,宝安县的观澜圩以及邻近的清溪圩寻找弈林高人。结果,杨官璘所到之处,那些民间高手全部败下阵来,真是横扫乡间弈林无敌手。
一天早上,在塘沥圩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位眉清目秀的男子守在圩上的一个地摊前,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卖着,在那无可奈何的拖长的尾音里,渗透着读书人落魄后的悲凉与酸楚。然而在这嘈杂如沸的人群中,那无力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下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书生的存在。
此人正是杨官璘的父亲杨茂祯。
就在这时,一个40多岁的彪形大汉挤开人群,一屁股坐在杨茂祯的地摊前,那门板一样的身躯将杨茂祯遮了个严严实实,接着又旁若无人地拿出一副象棋,“啪”“啪”地布好棋局,然后扯起铜锣似的嗓子吆喝起来:
“下棋嘞——!下象棋嘞——!来者不拒,拒者不来!一盘三角,愿赌服输!”
杨茂祯见状不愠不恼,然而旁边的人却打起了抱不平:“你这人,哪里不好摆棋?怎么又挡人家的道?这样别人怎么做生意?”
这大汉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只操着一口外乡口音大声叫阵:“听说凤岗棋风昌盛,怎么,今天就没有一个人敢跟我比划比划吗?”
杨茂祯知道,此人叫王大海,人称“海师傅”,在塘沥已有半年时间,凭着一手精湛的棋艺,跑江湖以棋谋生。他为人豪爽梗直,更难得的是人品端正,哪怕身无分文,也从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若是手头略有盈蓄,还常常施贫济困,颇具几分燕赵慷慨侠士的古风。杨茂祯见他正直,同情之下更生了三分敬意,于是对这位不速之客的“不请自到”倒也默认了。
塘沥圩乃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每到赶集之日人如过江之鲫,海师傅吆喝没多大一会,便有人上前迎战,但都不是海师傅的对手,一一败下阵来。海师傅一时逸兴大发,大声说:“一对一没意思,我们来个三对一。你们输了三个人给一份的钱,我输了给三份的钱,好不好?”众人轰声叫好,于是推出三个棋艺高手,与海师傅摆兵布阵厮杀起来。双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时间只杀得天昏地暗,难分高下。赶集的人听到圩上有一对三的比赛,大感新奇,于是像群蜂一样涌过去,把半条塘沥圩挤得水泄不通。
海师傅果然是弈林好手,以一对三全然不惧。他见招拆招,一有机会便凌厉出击,招招致命,只一柱香的时辰,联袂的三人就招架不住,弃棋认输,败下阵来。
海师傅长声而起,傲视群雄,纵情大笑,宏声说道:
“都说凤岗人棋下得好,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嘛!我一个跑江湖的,就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真叫人扫兴啊!”数声过处,竟无人敢应。
海师傅见状,豪情之下又掩不住有几分阑珊,于是席地箕踞而坐,再摆一残局,环顾仰望众人道:“谁再和我厮杀一盘?!”
半条塘沥圩竟鸦雀无声!
空气仿佛凝固。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一个清亮的童声越众而出:“我来和你下!”
海师傅定睛一看,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十岁孩童。不禁大摇其头,笑着说道:“细仔,难道你也会下象棋么?”
旁边一个观众接口说道:“他是我们凤岗的乡下棋王,叫杨官璘,只要你下得过他,就算你打遍凤岗无敌手。”
海师傅吃了一惊,定睛再看杨官璘,只见他年纪虽小,却英气逼人,目光炯炯地罩着棋盘,隐隐有大将之风,不由敛了几分轻敌之心,说道:“小兄弟,请你先走。”
“不用了。”杨官璘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这是学的《桔中秘》的一局残棋,但还没学到家。我只用四招就可破解:炮二平五,马八进七、车四平六,最后兵六进一。”
杨官璘话音刚落,海师傅立刻神色大变,将赢来的一把零钱一古脑塞进杨官璘的兜里,棋盘也没来得及收,便拨开人群匆匆而去。
众人一阵欢呼。纷纷称赞道:还是我们的小棋王厉害,动动嘴巴就把海师傅打得丢盔卸甲,真了不起!
原来杨官璘从端风小学放早学回来吃饭,看见圩上围着一大群人,便使尽力气挤进去,一看原来又是那个海师傅在与人对弈厮杀,不禁技痒难耐,轻轻几句便将一盘江湖残局化解了。
杨茂祯见儿子击败海师傅,并无半点喜色。等儿子吃完饭后,便教育道:“海师傅以棋谋生,浪迹江湖,生活非常困难。你今天把他打败了,就等于打破了人家的饭碗,海师傅以后就在凤岗无法立足了。无论做人做事,都要留有余地,不能做得太绝。知道吗?”
杨官璘听完父亲的训导,不觉羞愧地低下了头,低声说道:“爸,我知道错了,放学了我就去找海师傅,把钱全部还给他。”
“嗯!”杨茂祯听完儿子的话,不禁欣慰地点头微笑。
这天放学吃过晚饭后,杨官璘便揣着赢来的钱,到处寻找海师傅,直寻到红日西坠,月上东山,也没见到海师傅的人影,只好怏怏而回,依然将钱交给了父亲。
这一夜杨官璘无法入睡。他脑里不时浮起海师傅饥餐露宿的画面,在床上辗转翻侧犹如煎烙饼一般。
次日约午时时分,杨茂祯刚从外面购货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忽听一个声音说道:“杨老板,我给您陪礼来了!”
杨茂祯抬头一看,见是海师傅,不禁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海师傅,您可来了!昨天晚上我儿子找您找得好苦哇!”
“怎么,您儿子还要跟我下棋吗?”海师傅连连摆手,笑着说,“我可不是他的对手,令郎以后在棋艺上必定前途无量!今天我来,一是跟您赔礼道歉,这一个多月尽在您前面摆棋摊,影响了您不少的生意;二是跟您道个别,我明天就准备回山东老家了。”说完把一刀猪肉和一坛酒放在桌子上,还没等杨茂祯回过神,就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杨官璘经此一役,声名更为远播,凤岗周边,竟无人敢轻撄其锋,成为名副其实的“乡下棋王”。其中有一个民间评书艺人,将这段故事编为《小官璘圣手棋坛露峥嵘,妙舌如剑惊退江湖老棋王》的段子,到处传唱,从而传为一段佳话。
是年,杨官璘年仅十岁!
杨官璘的高超棋艺从此名扬四乡,人们都赞叹说:“塘沥圩出了一个客家仔棋王。棋艺高超,横扫乡里无敌手,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第三章:聪颖少年
杨官璘的聪颖引起了邻村碧湖村一个罗姓人家的注意。这天,即将出洋谋生的男人对媳妇说:“我看秀才公的孙子杨官璘眉清目秀,聪明过人,将来定有出息。你找机会探探杨家人的口风,看能不能和我们家官娣结下娃娃亲。我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所以在走之前要了却这桩心事。”
时隔不久,还未读书的杨官璘与罗官娣结下了娃娃亲。
杨官璘八岁时,被父亲送到端风小学读书。
塘沥人素有“重视教育,培养人才”的传统。早在清朝中期各村便大办私塾,清朝光绪年间(1880年前后)在塘沥圩创建了端风书室,后为端风书院,民国二年(1913年)扩建为端风学校。1928年,旅居海外的侨胞情系故土,又一次响应乡绅号召,共襄盛举,再次捐资兴建端风学校纪念堂。楼高三层,灰朴沉雄,颇为壮观。斯楼占地约400多平米。3大楼首层是教学礼堂,二楼为教室,三楼则是教工宿舍。首层礼堂大门两边有一对联:
端风化俗由斯校;
纪念诸贤作此堂。
民国初年(1912年),在原来的书院东北角又修了一座两层的洋楼式的教学楼和一座雄伟的炮楼,顶端镌着“端风学校”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端风学校系当年凤岗一带第一所完全小学,颇负盛名。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学生来源已超出塘沥八乡,近的有浸校塘,远的则至清溪的湖笃尾、宝安的鳌湖、布吉及龙岗的廻龙埔等地。
受归国华侨的影响,端风学校这时已颇具开明之气,除了有语文、算术基础课目外,竟开设了英语、物理、化学等“西洋”课程。
杨官璘的语文老师授课极其严格:课文只在堂上读一次,绝无第二次。即使学生有字听不清,老师也不重教,但是到第二天上课,学生还得将课文一字不错地背出,错一个字便打一鞭。更厉害的是,到第三天时还要将全文默写出来,也是错多少字打多少鞭。所以只要一上语文课,每个学生的耳朵都张得像躲鹰的兔子,生怕漏掉一个字。虽然如此,还是有不少学生记不住,手掌屁股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那条黄油油的教鞭成了学生们的“追魂鞭”,令他们胆战心惊。
学生们实在被打怕了,为了躲鞭笞之苦,他们终于想出一条妙计:将竹壳垫在屁股上,这样打起来就“隔竹搔股”,远没有结结实实地挨板子那样疼了!
但杨官璘从来没有带过竹壳去上学。
他记忆力超强,几乎过目不忘,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虽然如此,还是吃了一回“鞭杖”。
那天,老师在课堂上讲起孙中山的故事,勉励同学们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尔后让同学们默写孙中山的遗言:和平、奋斗、救中国。繁体字的斗字是“鬬”,笔画复杂非常。作业本的格子太小,根本装不下这个字,于是写了一个当时社会上最为流行的“鬦”字。先生在课堂上揪起杨官璘,说:“你写这个字,是故意偷懒!”
“先生,我没有偷懒!”杨官璘感到十分委屈。他的刻苦用功在学校是出了名的,绝与“懒”这个字无缘。
“那就是你没有记住这个字。”先生说。
“不是。我记住了。我现在就可以在黑板上把这个字默写出来。”
他上台果然把这个字给默写出来。
先生脸色稍霁,问道:“既然会写,那你为什么不写?”
“作文本格子太小了。”杨官璘嗫嗫地说。
“那也不行,这是你找借口偷懒,我还是要打你一鞭!”先生说完举起教鞭,不轻不重地在杨官璘的手掌上抽了一下。
这是杨官璘读书间唯一的一次挨打。
但这一鞭的教训却深入杨官璘的骨髓。
几十年后,成为棋坛一代宗师的杨官璘回忆起这一鞭,依然感慨万千地说:“那一鞭教会了我什么叫认真,什么叫一丝不茍,对我一生都产生了重要和深刻的影响!我的严谨,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的。”
1937年后“卢沟桥”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开始了全面的侵华战争。1938年,日寇从大亚湾登陆,凤岗离沦陷只有一步之遥。端风小学在中共地下党员张里夫老师的引导下,也暗暗地展开了抗日救亡的活动。这时杨官璘正在端风小学读五年级,他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小学生也要救国》。作文这样写道:
自从卢沟桥的事件发生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向我国的北平、天津以及华北一带进行大规模的军事侵略。全国人民听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都很关心,希望我国的政府能够派出军队进行抵抗。当然,政府是派了许多军队进行抵抗的。现在,经过了几个月之后,北平和天津以及华北的一大片地方,都相继沦陷了,由此可见中国的危机是一天天的降临了!
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促使了我国的民族醒悟起来,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不然的话,我们就要当亡国奴了!
我们的小学生,虽然年纪小,但是要看到我们是将来的国家主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虽然不能够上前线拿枪抵抗敌人,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在后方帮助搞好工作,做好宣传抗日的工作,一方面可以使人民群众醒悟起来,又一方面也锻炼了自己,为将来保卫祖国打好基础。
张里夫看完这篇作文后大为赞赏,当即签批“很好!”要他在课堂上读给同学们听,还当场表扬了他,要大家向他学习,要有爱国心,并抄写成大字报张贴在端风小学的墙报上公开宣传,引起了轰动。老师和同学们纷纷评价道:“想不到杨官磷象棋下得好,文章也写得不错,更可贵的是有一颗爱国心!”
1938年6月1日,张里夫在途径清溪时,遭到日本飞机的空袭,不幸遇难,杨官璘难过地痛哭了一场。当时张里夫只有30岁。
时隔几十年后,杨官璘依然能将这篇作文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他曾对儿子杨健明说:日本军国主义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杨官璘在端风小学读了6年书,他的算术只吃过一个99分,其余都是红通通的100分。
那唯一的99分,也令杨官璘记忆尤深。
有一次求证几何题,因为刚开始接触,杨官璘一时想不起“∵”、“∴”两个数学符号,便用汉字的“因为”、“所以”代替了,没想到被老师扣了一分。杨官璘对此甚为不解:所有的演算都是对的,为什么要扣分?老师严肃地告诉他:你把符号写错了,当然要扣分!
杨官璘诚恳地接受了批评:记不清符号,说明自己还没彻底地掌握所学的知识。他由此悟到:学知识都来不得半点马虎,它靠一点一滴地积累。一个人不管有多聪明,如果不踏实认真,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官璘记忆超强,背英语单词顺溜如水。但杨官璘的同学有的是国外回来的华侨子女,他们自小就讲英语,回乡读书,只是为了“寻根”,吸收一点中华文化。
杨官璘客家口音极重。虽然他的英语笔译、默写在全班独占鳌头,每次小考都是满分,但按老师的规定,这些只占总成绩的20%。英语老师更看重口语,所以杨官璘的一口客家音令他吃了大亏:每次英语综合考试,他的名次总是排在中游,与那些自小就讲英语的华侨子弟有不小的距离。
这让杨官璘颇为苦恼,但令他遗憾的是,他那浓重的客家口音一辈子也没有改过来。
杨官璘一边在端风小学读书,一边四处淘来棋书学习棋艺。他从这些棋书中知道了一些中国象棋的历史知识。
中国象棋具有悠久的历史。战国时期,已经有了关于象棋的正式记载。如:《楚辞·招魂》中有“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在我国,象棋运动参与人数之多、流传地域之广、浸透社会层面之全,以及精神内涵之博大深厚,皆令其他式样的文化活动难以望其项背。可以说,人无论男女老少,地无论城乡厅幽,无不为其魅力所感染、所陶冶,尊之为国粹瑰宝。
象棋的棋盘,最引人注目的有两处。一是从大面上看,九纵五横的线条分别格致为对等的双方,中隔“楚河汉界”而对峙。另一处重点突出而显眼,两端底线的中心会同有关线段,组成了一个田字形。这两处组合,都离不开“九”。前者,九纵五横明喻“九五”;后者,作为“九五”的呼应和补充,以九个交汇点暗含“九垓之田”,也就是俗称的“九宫”。河界两边,既然是“九五”之争,“天子居九垓之田”(在象棋里,以将军作代表),自是相争的中心,所以就格外让人关注。
由于帝王居住楼身的地方称为“宫”,故棋盘上“帝王(将帅)”活动的地方也借之而称为“宫”,又因此宫实为“九垓之田”,且又只有九个可供活动的部位(九个交点),故俗称为“九宫”。
因此,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九五”之争、“九宫”,都熠熠夺目地展现中华民族传统的意识形态。
象棋魅力究竟何在?后来杨官璘生动地概括道:一句话,唯在于组形与展形。车的冲杀,炮的遥控,马的盘曲,兵的摆动,士相的错落有致,将帅的运筹帷幄等等在阵形的联合行动中得到充分发挥。隐约处如细雨碎花,闲逸处如春风杨柳,壮丽处有如为拿破仑喝彩的巴黎战鼓。无战线的战场,无声音的音乐,都会呈现在方寸江山之中,活跃在人们的面前……
第四章:虎口脱险
太阳渐渐西下了,那通红的一轮圆盘悬在空中,虽日头近晚,但它的光依然透着炙热。地上未褪的热气又蒸腾上来,相互氤氤成一张网,使人有些透不过气。偶尔有一阵风徐徐拂来,像一把柔软锋利的剑,将席天幕地的热笼割开一条缝隙,捎来缕缕清凉,令人十分惬意。
在凤岗的一座小山上,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荔枝园里忙碌,那张清瘦文静的脸上汗水如溪,全身衣服像水淋过一般,他一边施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起炮在中宫,观棋气象雄;
马常守中卒,士上将防空;
象要车相附,卒宜左右攻;
居将炮车敌,马出渡河容。
他就是年仅十一岁的杨官璘。
杨官璘虽出身书香之家,但身逢乱世,兵匪横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杨氏家族也身不由已地渐渐陷入衰败之中。至杨官璘父亲时,家里只有五亩瘦田,一家人节俭地过日子,虽是如此,有时依然食难果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杨官璘在放学之后,还得帮家里干些农活。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除了上学,下棋便是他最大的爱好了。这时他已经是名声在外的“乡下棋王”,于是常有各地的棋手慕名前来挑战切磋。每每下完棋后,杨官璘便在脑海里拆当天的对局,稍有不通,就拿起棋子苦拆,直至拆通为止。
日子在贫寒而“宁静”的生活中水一样流过。杨官璘13岁时,也就是1938年,日寇从大亚湾登陆。珠江三角洲相继沦陷,不久日本人打到东莞县广九铁路天堂围车站,离塘沥村只有5公里。日寇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杨官璘所读的端风学校也被迫关门停学。
为逃避战难,已嫁人随夫移居香港的姐姐杨友娣把两个弟弟带到香港避难。在香港做小生意的姐夫接纳了这两个小舅子。
杨官璘随身只带了几件破衣服,其余的就是课本和象棋,在姐姐家避难的日子里,他有空就拆棋。这样住了两个多月,他看见姐姐一家也在艰难度日,心下甚为不安。这时,香港的慈善机构组建了几座难民营,杨官璘征得姐姐同意后,又和哥哥去难民营躲了几个月才回到凤岗。
在日寇的铁蹄下,山河破碎。驻扎在平湖一带的鬼子常常打到塘沥,烧杀抢掠,学生根本无法读书。1939年,端风小学不得不停课,14岁的杨官璘从此不得不辍学在家。
求学的希望被日本侵略者无情地粉碎了,杨官璘小小的胸膛里灌满了国仇家恨!他无法再进学堂,为了生存,他开始帮父亲摆地摊,摆完地摊又去耕田种地,每天忙得像个旋转不停的陀螺。有时,他还要做挑夫,用稚嫩的肩膀替父亲分担生活的重担。
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劳耕苦作,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见此情景,杨官璘心中暗暗着急。一天,他跟父亲商量道:“爹,我想去学裁缝手艺”。
杨茂祯想了想,说:“也好。身有一技,饿不死人。你去学吧!”
杨官璘有个远房亲戚是裁缝,生意做得马马虎虎,正差一个帮手。得知杨官璘的情况后,便同意了他的要求。杨官璘于是在那里帮忙缝缝补补,学了三个多月,学会了一些基本功,但一直没有学到裁剪的技术。
离开裁缝铺回到家里,杨官璘为了避免浪费,想出了先做纸样的方法:他把旧唐装拆开铺在白纸上,划剪出样纸来,反复比较无误后,才依葫芦画瓢裁新衣。他第一件唐装是给哥哥做的。杨官寿穿在身上居然十分合体,这给了杨官璘莫大的鼓舞,于是毅然打出了“承接车衣”的招牌开始招揽生意。
杨官璘一边帮父亲打理生意,一边利用空隙时间帮人做衣服。他手脚麻利,一天从早到晚可以缝制四套唐装。但兵荒马乱,人们食难果腹,谁又会去讲究衣着?杨官璘的裁缝手艺,更多是用来帮人们缝缝补补一些旧衣裳。
祖父“秀才公”杨春喜去世后,家中还留有很多藏书。父亲杨茂祯常为儿子读书少甚感可惜。有一天,他对儿子说道:“璘儿,今后我辅导你学习祖父留下来的四书五经好吗?”杨官璘甚为高兴,一口答应下来。于是,杨官璘白天为生计奔波,晚上拆完棋后,又背诵四书五经,一直用了10年的空余时间,于1949年才将家中所有的藏书背得滚瓜烂熟。
凤岗从来就是英雄尚武之地,不愿做亡国奴的凤岗人民纷纷组织起来,组成抗日救国军和游击队,英勇顽强地打击日本侵略者,不少人参加了东江纵队,抗日斗争如火如荼。
塘沥村坳于南门山、麻坑山、碧湖山之间,东深河(旧称“河沥”)穿村而过,由于地势扼要,一时成为日本人、国民党军队、共产党游击队争夺的地方,一方展开拉锯战,你抢我夺,枪声不断。
1940年9月的一个傍晚,残阳如血,破败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小巷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鸡蹄狗吠,看上去倒也一片祥和。突然间,几声清脆的枪声划破这黄昏的宁静,一队凶神恶煞的日寇进村扫荡。他们用几挺机枪将塘沥村的几个出口封住,一些村民躲进了杨屋楼(状如碉堡,亦作防卫用,为凤岗客家人所独创)。杨官璘一家还没有来得及躲进去,一帮日军已进入杨家院子,见门户紧闭,便大声呼喝道着:“开门开门!不开门就放火烧死你们!”杨官璘深知日军的残忍,他们说得出做得出,于是鼓起勇气把门打开,对日军说道:“我们是乡下的耕田人,不是游击队。”日军哪容他分说,一把揪住他就要拉去枪毙。杨官璘的母亲疯一样地扑到外面,泪流满面地对日军哀求道:“你们要杀就杀我吧,千万别伤了我儿子!”杨官璘的父亲和哥哥吓得躲在屋里,门也不敢出。
这时,一个中国翻译对日军小头目说道:“这孩子瘦仃仃,不像游击队,我们到别处找吧,别让真正的游击队给跑了!”那个小头目把手一挥,才把杨官璘给放了。
死里逃生的杨官璘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说道:“叫你不要出来,就是不听,多危险啊!”母亲听得泪如雨下,声音发抖地说:“璘儿啊,要是日本仔杀了你,我也不活了!”
母亲的舍身相救,给杨官璘的灵魂以极大震憾,使他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了什么叫母爱,从此对母亲的感激和爱戴之情有如高山大海,巍巍而汤汤,对母亲更孝顺了。
这是杨官璘的第一次遇险。第二次则发生在1941年的春天。
一日,游击队接到情报,有一支日军中队要经过塘沥村,游击队迅速部署,利用有利地形设下一个“口袋阵”,日寇浑然不知,气焰嚣张得象刚刚刨过地瓜的野猪,骄横不可一世。游击队员伏在屋顶上、墙垛间、窗户后……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等日寇进入“口袋”后,游击队员一起开火,日寇猝不及防,被打得鬼哭狼嚎,尸横遍地,抱头鼠窜而去。
翌日,日寇进行报复性大扫荡,一个大队的日寇开进塘沥村,穷凶极恶地杀人放火,一时浓洇滚滚,不少手无寸铁的群众倒在血泊中,塘沥顿入人间地狱。全村男女老少汲汲皇皇地躲进杨屋楼。日寇恼羞成怒,将杨屋楼围得水泄不通,轻重机枪一齐开火,弹飞如雨,但杨屋楼岿然不动,那些枪弹射在上面像是挠痒痒。日寇越发激怒得像疯狗一样,他们找来木柴架在杨屋楼下,威胁着要放火。村民们无奈,只好走出楼来。日军将村民赶到杨家围屋场,要他们交出地下党员和东江游击队员。村民个个眼里喷着怒火,仇视着侵略者一言不发。日军恼羞成怒,拉出两个年轻的村民严加拷打,这两个年轻人临危不惧,怒骂日寇。鬼子狼性大发,用刺刀将他们活活刺死。随即又点燃几家农舍,霎时间火光冲天,侵略者像一群喝血剔骨的野兽在火光中喋喋狂笑。众人个个钢牙咬碎,但面对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大伙只能把仇恨暂时埋在心里,等待他日一同火山迸发,再将日本鬼子一个个锉骨扬灰,以报国仇家恨!
杨官璘与母亲相拥站在人群前面,一个对鸡眼的日本军官顺手一把抓住杨官璘,恶狠狠地咆哮道:“小孩游击队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有!”不由分说就猛扇耳光,另外一个鬼子则端起枪瞄准了杨官璘。杨官璘的母亲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像老鹰护小鸡似地护住了杨官璘,求情的说:“太君,这孩子才十四、五岁,年经还小,不会打仗,也不是游击队员,求你们放过他吧!”
日军见杨官璘瘦瘦仃仃,大概连枪也扛不动,怎么看也不像是游击队员,于是狠狠踹了杨官璘一脚,骂道:“滚!”
杨官璘又一次从魔掌里死里逃生。
侵略者的残暴使杨官璘对日寇的刻骨仇恨永世难忘。哪怕他以后名扬天下,代表中国象棋队出访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家,也从未踏进日本的国土一步——或许是日本没有象棋队的缘故?
由于兵匪连天,杨官璘一家的生活更是举步维艰,家中的五亩薄田连全家的温饱都不能解决。杨官璘曾在日记《我的生活》中这样写道:“早上起来,轻轻地走到门旁,听听门外的动静,有没有日本军队,有没有土匪打枪?……所有的生活全乱套了!”
这时杨官璘父亲的身体每下愈况,且又是兵荒马乱之际,连小小的地摊也无法经营了,他已无力挑起生活的重担。在世道浇漓的境况中,全家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全部压在杨官璘身上。
一个夜晚,累了一天的杨茂祯在睡梦中醒来,只见漆黑的光影里浮着一星如豆的灯火,小儿杨官璘还在微的光芒下伏案苦读。天气热极了,耳朵里灌满了蚊子的嗡嗡声,杨官璘将双脚泡在水桶里,借以降温驱蚊,上身则披着一件雨衣,连头裹住,只露一张脸在外面。杨茂祯看了既心痛又欣慰,轻轻咳嗽了一声,却没有惊醒沉浸在学习中的儿子。他走上前去,摸了摸杨官璘的脑袋,问:“看的什么书啊?这么入迷!”
“阿爸,我在看《梅花谱》,这本书真是太好了!”在黑夜里,杨茂祯清晰地看到了儿子双眼里闪烁的光芒。
“哦!”杨茂祯恍然大悟,他深切地理解儿子这种如饥似渴的心情。“但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啊!”他劝告儿子,“这样的古棋谱要慢慢地研读。时候不早了,早些去睡吧。”
这本《梅花谱》和另一本《橘中秘》是杨官璘的镇身之宝。在无数个晨昏暮雨中,杨官璘将棋书上的每一盘棋都细细苦拆,将它的来龙去脉研究得透透彻彻,从中悟出不少奥妙,这为他以后研究残局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这年,哥哥杨官寿与观澜的一位姑娘喜结连理,一年后喜得贵子,取名杨佛清。长孙长子的到来,给杨家带来了莫大的欢喜。
杨官璘这时候主要以贩布为生,但家里穷得连本钱都没有。幸好乡里有个棋友,薄有田产,常常借钱给他周转。而他做生意的行头,仅有一根扁担、一条绳子、一个布袋。
生活的苦难并没有消磨掉杨官璘对象棋的热爱,相反,他更如醉如痴,像着了魔似的。乡邻们为他编了名歌谣:“和车衣,口对弈,挑起扁担背象棋。”
由于杨官璘做小生意经常穿行在石龙、观澜等地,对凤岗周边的地形地貌烂熟于胸,因此人们又亲切地给他起了个绰号——“活地图”。
杨官璘万万没想到,自已胸中的那张“活地图”,竟还有为国效劳的时候!
一日黄昏薄暮之际,杨官璘一家正在吃饭,一位神秘的客人突然造访杨家,说找杨官璘有要事相商。杨官璘满腹狐疑地跟着这位年轻人来到屋旁边的小巷,刚要开口问,只见这人忽然把帽子一掀,说:“小棋王,你不认识我啦?”
杨官璘定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是大名鼎鼎的游击队负责人、共产党员房松(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共深圳市党校校长),不禁喜出望外,忙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游击队的?”
“你真聪明!”房松赞许地摸了摸杨官璘的脑袋,说:“你是我们这里一带的'活地图’,因此游击队想请你做我们的地下交通员,利用你做小生意的机会帮我们传递情报。”
“没问题!”杨官璘早想报效祖国,把日本侵略者赶出国门,今天有这样的机会找上门来,激动得热血沸腾,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下来。房松大喜,又教了他一些伪装掩护和保护自已的知识,最后又千叮万嘱地交代他要注意安全,切不可冒险行事,杨官璘一一铭记在心,从此成为游击队的一个业务情报员。
其实早在此前,杨官璘便与游击队有过接触。自从学会裁缝手艺后,他就一直为游击队缝补衣服,从不收钱,深得游击队员们的信任和喜爱。
一天,房松和几个游击队员找到杨官璘,请他带路到观澜侦察敌情。杨官璘道;“你们尾随在我后面,不要跟得太紧。如果发现日本鬼子,我竖举扁担为号,你们看见这个信号就立即隐蔽!”
当他们一行人走到平湖时,一个班的日本兵迎头走来。杨官璘见状,不动声色地将扁担竖直。房松等人发现预警,忙和队员藏身在路边茂密的草丛中,躲过了与日军的遭遇。
20世纪80年代中期,曾任深圳市委党校校长的房松谈起这段往事,感慨万千地说:“当年的小小地下交通员,如今成了棋坛泰斗,真是世事如棋啊!那时杨官璘这个乡下小棋王,凭着他的机警聪明,不知给我们游击队帮了多少忙呢!”——当然,此乃后话。
年少的杨官璘在为生活日夜奔波,而兄长杨官寿对这兵荒马乱的时局至为悲观,每天如履薄冰,致命的肺痨病菌更是无情地侵噬着他的躯体,病情渐渐恶化。在儿子杨佛清两岁时,杨官寿恋恋不舍地撒手人寰。
是年,杨官璘年仅18岁。
杨官璘看着嗷嗷待哺的侄儿,看着悲痛欲绝的父母,他的心碎得像被铁锤砸碎的冰碴,感到一块幕天席地的乌云向他头顶压来,似乎要把他吞噬。但是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已是家里的顶梁柱,绝对不能倒下!
杨茂祯经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重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杨官璘则强打精神,一心投入到店铺的打理中,给客人量裁衣服,有时还要到石龙购买布匹,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养家的生计上,但村里的一些棋迷还不时到他的小裁缝店找他对弈几盘。
有一次,村里的八个棋迷来到杨官璘的小店,把棋盘、棋子摆在裁剪布料的台上,要八比一与他对弈。杨官璘欣然应战,但又不敢丢下手中的活计。于是他们就一人唱棋,余下的七人一起对付杨官璘。
杨官璘坐在衣车前,一边对弈,一边车缝衣服,他的脚踩动衣车工脚踏板,双手一前一后拉着布料,眼睛盯着车针缝线,他怕车坏衣服,只好用双耳紧听唱棋(这种对弈方法,叫盲棋)。双方每行走一步,就唱棋一次。结果,杨官璘还是羸了这八个棋迷。
众人不服,嚷嚷地说:“还真是奇了怪,我们八个人下不羸你一个,再来一盘!”于是又摆第二局,到了下半场,八人又抵敌不住,节节败退,一个棋迷情急,故意移动马的位置,准备吃掉杨官璘一个棋子。被杨官璘当即发现,说:“你们移动了马的位置,怎么能吃我的棋子?”大家听了十分惊愕,道:“你只顾车缝衣服,没有看棋盘,怎么知道我们做了手脚移动了棋子呢?”
杨官璘淡淡一笑,没有作答。这些棋迷当然不知道,杨官璘每次对弈时,他的脑子里装着整个棋盘,就是几天后重摆这盘棋时的每一步走法都不会有差错;这是杨官璘钻研和苦练棋艺的一手绝招!在对弈时他深谋远虑,有时设一个棋局,布一个圈套,牵着对方往里钻;有时看到对方设的,就逐一拆掉对方的围墙,进而攻之。步步为营,稳打稳扎,攻其弱点,稳、准、狠,逐一消灭其有生力量。他在对弈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沉稳坚毅,那种从容自若,无不令人惊羡和叹服。
杨官璘少时不仅象棋下得好,就连孩童间的一些小游戏也是个“大玩家”,鲜有败迹。
据杨官璘的堂侄女杨素英老人回忆,杨官璘性格温和,一生都没有什么脾气,对侄儿侄女们更是宠爱有加。那时,乡里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娱乐的,只有下五子棋、打纸牌这样的小游戏。杨官璘虽然承担着全家生活的重担,然而只要侄辈们要求他玩游戏,他总是不忍拂其意,尽量地满足孩子们的要求。然而,无论是打纸牌还是下五子棋,杨官璘只赢不输,每次用来作“赌注”的小烙饼被杨官璘赢走。杨素英几个小辈甚不服气,但又无奈何,于是恶作剧;将烙饼涂上少量的唾沫,借此“报复”叔叔杨官璘的“厉害”。杨官璘以此浑然不知,仍有滋有味地带着得意大利神情吃了下去。有一次,杨素英实在忍不住,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杨官璘,杨官璘听后哈哈大笑:“你们这帮小鬼头,还欺负起叔叔来了!”
“我叔叔是个好人,他从来没有责打过孩子,也从来没有被生活压倒过。他用小小的棋子,不仅改变了自已和家庭的命运,也改写了中国象棋史。作为他的亲人,我们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但有时想起叔叔少时的艰辛。心里又特别难受。”2008年2月,笔者在深圳采访已76岁高龄的杨素英老人,当她回忆起叔父杨官璘时,仍眼含泪光。
第五章:窘困求生
1943年夏天的一个深夜,鸡刚叫头遍,破败而宁静的村庄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这时,杨官璘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看着还在酣睡的侄儿杨佛清,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默默地为杨官璘打点好行李,轻声叮咛道:“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妈!我知道的,您早点去睡吧,天还早着呢!”杨官璘轻轻扶着母亲,说道,“您在家里把佛清照管好就行了,我快去快回。”
哥哥去世后,嫂嫂很快就改嫁了。杨官璘便与父母和侄儿相依为命,祖孙三代人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
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的,像一颗颗镶嵌在黑丝绒被上的金豆豆,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微的光芒。天边的一弦钩月像一把无柄的镰刀贴在夜空的胸膛上。乡村的夜静得能听出空气流动的声音,杨官璘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路边不知名的小虫儿,它们“悉悉”地跳开,一切又复于沉寂。“兵七进一,马二进三……”杨官璘的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依然是棋局。
他要赶到石龙去购布。
他记不清了,自己在这条崎岖的山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
来到竹塘村的两渡河口,杨官璘坐上了一条往石龙送货的小船。在缓缓的“欸乃”声中,两岸模糊的树影和房屋墨色的云团无声地向后退去,河面清新的水气迎面扑来,这正是杨官璘默思棋局绝好的时候,他的神思又全部沉浸在象棋的王国中。
到石龙时天已大亮,杨官璘付了船钱,小心翼翼地把腰中的那条布带紧了紧:里面放着他的买布钱,这可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呵!
杨官璘谨慎地上了路,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社会又穷又乱,小偷扒手多如牛毛。他不得不百倍警惕。
到几家老主顾的店里选购好了布匹,杨官璘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因为有了这几匹布料,可暂时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他又购买了一些生活用品,转了一圈,已时过中午,杨官璘已是饥肠辘辘,打算吃了午饭后,就到车站将布匹托运回家。他一摸口袋,只剩下一点零钱,连吃顿便餐也不够。怎么办?
杨官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里盘算着如何解决吃饭和车费的问题。突然,他发现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有几个江湖艺人在那里摆棋摊.招揽生意。杨官璘喜出望外,忙走上前去,看了看一个棋局后,问道:“师傅.这棋怎么下注?”
“一盘五毛钱!”打听明白后,杨官璘便与之嘶杀起来,很快就赢了两局。接着.他又到第二档去对弈,又斩了几局。杨官璘盘算一下,赢的钱已够吃饭和车票费用。他想起了儿时父亲的教海,不忍心对这些落魄的同行痛下杀手,于是不再恋战,到附近的一个小摊上吃了个便餐,就急急打着布匹赶到石龙火车站,购票同家。
到天堂围火车站下车时,正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太阳像无焰的火球在空中燃烧,瓦蓝的天空犹如一块硕大无明的青石,没有一丝云彩。满眼只见白光在晃,地面被炙烤得像烙铁,滚烫滚烫的,让人不敢下脚。偶尔有风吹来,却没有一丝凉意,倒像一波波凝固的热墙,坚硬而凶猛地压过来,令人窒息。杨官璘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步往家赶。他显得有些吃力,肩那条黄润的桑木扁担招颤颤悠悠,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身上的衣衫早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像刚从河里爬起来。
回到家里后,杨官璘来不及歇口气,又开始马不停蹄地打理店务,卖布、裁衣.以赚取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
半个月后,杨官璘再次到石龙选购布匹。布匹行老板得知杨官璘有几手绝招,又见他为人忠厚老实,便对他说道:“你以后来买布料钱不够的话,就先把布料带回去用,等你赚了钱来进货时再还。”杨官璘大为感激,二人后来成为生意场上的好明友。
然而,生活还是日益窘迫。为了进货更便宜,杨官璘有时要到广州去贩布,可是又没有本钱,为此他不得不绕道香港。
原来抗日战争时期和广州光复后一段时问,东南亚以及欧美各国与中国内陆邮路中断,而杨官璘的家乡大部分人是靠侨汇生活的。海外华侨要接济家人生活,得先把钱寄到香港,再由香港转汇到内陆,不仅费时,而且邮资也颇巨。因此,不少人宁愿到香港取钱。杨官璘找到乡下几位相好的棋友,和他们商量道:“你们的钱我负责到香港去取,回来卖了货再还钱给你们。我出脚力,你们不收利息。怎么样?”那几位棋友一来钦羡杨官璘的棋艺,颇怜他的生活艰辛;二来于双方确实有利,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就这样,杨官璘从香港取了钱.贩些洋布回家,他靠两条腿、一条绳子来回穿梭在港穗之间,在裁裁剪剪的零碎中艰难度日。
每到生意打烊,杨官璘就关好店铺,匆匆赶到家里。他惦记着那“楚河汉界”上的32颗红黑子。
暮色如帷幕似地笼罩下来,一颗如豆的灯火散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芒。杨官璘一家人就着一个小方桌吃晚饭。桌上有一碟青菜,一碗腌萝卜干,还有一块小小的煎鸡蛋——那是专门给侄子杨佛清做的。
杨官璘夹了一块腌萝卜,手却在半空停住了,久久不往嘴里送。杨佛清见状问道:“叔,你怎么了?”
杨官璘一惊,回过神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叔叔,你在想什么啊,饭都忘记吃了?”
“哦……叔叔在想怎么下棋呢。”杨官璘微笑着回道。
“下棋有什么好啊?”年方三岁的杨佛清哪里知道世事的艰辛。
“嗯——叔叔要下棋挣好多好多的钱。养活你和爷爷奶奶啊!
“哦!”杨佛清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吃完晚饭,天完全黑了。劳累了一天的杨官璘感到疲惫不堪,草草洗漱过后就躺到了味上他好想睡,眼皮山岳一般沉重,可神经却兴奋得像烧开的水,无穷的往事像乱云一样在记忆中翻腾,而未来的路却依然风雨如晦:国破,家贫.人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光明?!
疲倦如潮水般袭来,杨官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在深夜两三点的时候,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点燃煤油灯,翻出压在床头的笔记本,急切地记录起来。原来,他在半睡半醒之际忽然想起一步妙着,便迫不及待地把它记了下来。
这个习惯几乎成了杨官璘一生的铁律:在以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象棋生涯中,他每天都未停止过笔记,哪怕是后来在滴水成冰的北国进行比赛时,他也从未间断过!
杨官璘非常喜欢搜集江湖棋局和精巧残局。他借走乡进城之机,碰到棋摊上的棋式就记下来,夜里仔细拆解研究。后来,他的残局功夫高人一筹,就是在那时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
杨官璘在刻苦钻研的同时,也意识到:要想进一步提高棋艺,成为一名好棋手,仅靠在家里埋头看书打谱是远远不够的,还要遍访名师,不断挑战超越.才能青出于蓝。可令他苦闷的是,自己这个乡下棋王,周边竟找不到一个对手,还真有点“英雄虽握倚天剑,拔剑四顾亦茫然”的感觉。
毗连凤岗的宝安县平湖是杨官璘经常去进货的地方。有一天,他偶然打听到闻名两广的象棋高手黎子健就在附近,杨官璘欣喜若狂,忙丢下手中的活汁,健步如飞地前往拜访。
黎子健系20世纪20年代闻名全国棋坛的“粤东三风”之一曾展鸿的爰徒.其时已名噪一时,为避乱世,他隐居在平湖的一个小乡村,修身养性.弈棋自乐。这天不期一位素不相识的小伙子上门来讨教对弈,黎子健起先有些犹豫,只道是慕名而来的江湖术士。后见杨官璘眉清目秀,且态度诚恳,恭执弟子之礼,又怜他远道而而来,于是答应与之对弈。
杨官璘虽乡下称王,但遇到真正的顶尖高手还是技逊一筹,连输三局。但黎子健也赢得不轻松,他慧眼识英雄,知杨官璘前途无量。当得知杨官璘是无师自通时,不禁大为赞叹,鼓励他坚持走下去。他对杨官璘说道:“要真正地下好象棋,必定要把开局、中局和残局三者分别练习。同时还不能单靠对弈,一定要在对弈之后,请对手把自己的不足之处给挑出来,摆出来检讨分析,那么就算输了,也可以得到教益。”
杨官璘听得频频点头,颇有拨云见日之感。黎子健也谈兴大发,继续指点说:“下棋最适合的对手是一个要比自己技术高一两筹的人,因为这样既可免输得太惨,同时又可以循序渐进。如果碰不到这样的对手,便跟那些更高一级的棋手过过招也无妨。开始最好请对方让你几个棋子,这样慢慢地循序渐进。经过一段时间后,对方便会有技穷之感,从让棋到不让棋,那么你的棋艺也就跟着进步了。但其中最需注意的是,在你与某位棋手交战了相当一段时期以后,就要另找对手。为什么呢??因为与某一个人对弈太久,熟悉了对方的棋路,这样会影响你思路的开阔。”
通过与黎子健的对弈与交流,杨官璘受益匪浅。他心中暗道:“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
1944年冬,杨官璘与邻村女子罗官娣喜结秦晋之好。这时杨佛清的母亲早已改嫁下堂,杨佛清便和祖父祖母、叔叔杨官璘及婶婶罗官娣生活在一起。罗官娣对这个苦命的侄子疼爱有加,视如己出,她和公公婆婆一起无微不至地抚养着杨佛清,毫无怨言。
第六章:初征广州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举国欢腾。小小的塘沥圩也彻底沸腾了,人们敲锣打鼓,舞麒麟、耍龙灯,庆祝家乡光复。杨茂祯也欢欣鼓舞,觉得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生活总算有了点奔头。寻思仅靠摆地摊,一大家人无法度日,于是向村里喜欢下象棋的有钱人家借了些本钱,在塘沥圩租了个店铺,取名“瑞合”。店铺宽约四米,长约九米,杨茂祯把它分为两半,一半卖些洋货、土布等日用杂货之类,另一半给杨官磷承接车衣。
自哥哥早逝后,一家五口人的担子差不多全压在了杨官璘的身上。杨官璘早披一身雾,晚肩一身月,风里来雨里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奔波着。更可怕的是,当时凤岗日寇虽已退去,但盗匪还非常猖獗,时时都有遭遇不测的可能。善良的罗官娣每到傍晚都到村口的桥头盼郎归,不知多少次望穿秋水,流下担心牵挂的眼泪,杨官璘是她生命和生活的全部。只要丈夫一出门,她便感到无穷的寂寞与恐惧,担心丈夫的安危。后来,罗官娣得了一场眼病,正是因这一时期流泪多引起的。
由于有了店铺,杨官璘过一两个月便要去一趟香港、广州等地进货,他一边借此机会与人交流棋艺,一边也迫不得已地做过不少冒险的事。譬如说:“飞虎队”战士们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翻上爬下,稍有不慎就会掉在火车轮下粉身碎骨,真是惊险万分!而鲜为人知的是,杨官璘也曾经有过这么一最冒险扒火车的经历:他不是铁道游击队员打鬼子抢军火,而仅仅只为养家糊口而已。
新中国成立前由深圳开往广州的火车,几乎是沟通省、港的唯一工具,所以那些跑单帮的、做生意的、逃难的……将火车挤得满的,看上去犹如密密麻麻的蚕在食桑叶。
塘沥村附近的天堂围火车站是个小站,火车常常不停。即使停车,也常常没有票买。一次,杨官璘苦求售票员让他上车,那人指着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说:“你能上就上吧!”
杨官璘紧了紧衣服,把随身携带的绳子两头绑上钩,将绳子抛在两间车厢接头的挂钩上,套牢后,然后一纵身,顺着绳子敏捷地爬上了车顶,趁着火车还未开动,他麻利地将绳子紧紧拴在车厢两边,再把自己像捆粽子一样牢牢地捆在车皮上,以免被颠簸下去……
这样的惊险镜头杨官璘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一次: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到香港进货回乡零售,赚点微薄的生活费来养家。
“要说我有那么一点百折不挠的性格的话,也是艰难困苦的生活造就的。这种性格用到下棋上,就是意志如铁,把每盘棋都坚持到最后一秒钟,从不轻易言败”!后来辅导儿子下棋时,杨官璘不止一次这样言传身教。
广州也是杨官璘常去进货的地方。
广州一直是弈林的藏龙卧虎之地,但沦陷以后,棋人便星飞云散,或南下港澳,或北走韶关,更有甚者远走桂、黔边陲。直到1945年广州光复,这些棋人才陆续返穗,“棋城”乃逐渐复兴。如西门口的祥珍茶楼就有陈松顺、卢辉、覃剑秋等一流高手时常出没。许多茶楼如长寿路的富香、凤安桥脚的富泉、洪德路的洞天、惠爱路的妙奇香等地也有不少棋人光顾。城内永汉公园(即中山六路之原儿童公园)旁边还有间同志棋坛。由天王卢辉主台,可谓名手如林!
但这时的杨官璘还在为生计劳作奔波于乡间小道,无暇顾及广州的棋坛。
一天,有个同乡对他说道:“广州棋风鼎盛,高手如集,你为什么不去广州找人切磋棋艺呢?”一语点醒梦中人,杨官璘决定去广州闯荡一番。
1948年,杨官璘决定出征广州!
为了积撵去广州的盘缠和一家人的生活费,杨官璘开始没日没夜地劳耕苦作,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几掰来用。好不容易积撵下一笔小钱,杨官璘打点行装,告别双亲和娇妻,北上广州,迈出了他一生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
杨官璘来到广州后,为了节约盘缠,就住进了位于中山路秉政街44号的大同学社。
这大同学社里边前身是庆茹书室,是清光绪年间凤岗人在广州开的一个馆舍,以便当时的凤岗学子在广州考功名时落脚。现凤岗镇黄洞村迥龙庵有一石碑文对此有较详尽的记载:
盖文庠序为养育人才之地,试馆乃利见游息之区。我辈自开籍以来,试途享通,人文已蒸蒸日上,但舍馆未定,行李难安。幸我同倡议捐题,共襄关举,爰置试馆于羊城之秉政街,额之日庆茹书室,取拔茅连茹之义也。将见赴试者有游息之乐,遂利见之心,庶几人文蔚起,科甲联登仕路,宏开经纶,大振均于此馆焉。基之后之莅斯馆者,宜何如鼓舞踊跃,奋志青云而无负建立之意也哉!
杨官璘此次进军广州,虽抱有“奋志青云”的宏图,但为生活所迫,他还不敢向一流高手挑战,只能找一些不入流的棋手过招,以便赢一些资费养家糊口。
当年,广州市上九路有个土布销货市场。那里不少卖布的摊主都非常喜欢下棋,在无人光顾的时候便摆盘对窖,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杀”得好不热闹!
杨官璘成了这里的常客。一些摊主见这个“乡下仔”身无长物,所有的行头只一个布袋、一条麻绳,一袭粗布衣裹在瘦弱的躯体上.貌不惊人,寒碜不堪,且满嘴客家话,实在是土得掉渣.往往主动搦战。杨官璘故意示弱,每盘只肯出半价,那些摊主更认定这个乡下棋手“好欺负”,于是穷追不舍,定要每场全价拼杀。杨官璘就见机提议,谁赢就照谁的价交易土布,摊主一概应允,满以为是手到擒来,谁知上阵没几个回合,便被杨官璘斩于马下。就这样,杨官璘一次又一次地靠棋艺买到了便宜布,支撑起苦难的家。
杨官璘的名声渐渐在这一带传开了,整个土布销货市场再无一人是他的对手。有些摊主输了不服气,还请来“高手”助阵,但都一一败在杨官璘手里。
“棋王”的光环再一次罩在杨官璘的头上;但是,又有谁知道,杨官璘在广州打拼背后的辛酸?
大同学社虽是凤岗籍人所开的一个会所,但只管住不管吃。杨官璘来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床铺早已没有空位。杨官璘无奈,只好用赢来的布做了一张躺椅,这就是他的床了。
杨官璘嗜棋如命,在家里的时候,只要一有空闲便拆棋下棋,但到广州后,他身上却从来不敢带棋,因为怕露了馅,没有人敢和他比试,否则一家人的生计都将成问题。即使从外面比赛完回到大同学社,杨官璘也不敢“显摆”,因为还有同乡会找他对弈,可借此赚一两顿饭钱。
身边无棋对杨官璘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折磨,就像一位将军失去了宝剑,苦不堪言。要练棋也只能躺在床上冥思苦想,记谱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虽然弈棋暂时解决了杨官璘的生计问题,但他的生活依然非常拮据,平时连米饭馒头都不敢多吃,吃得最多的是“肉沫粥”。
“肉末粥”是广州的风味小吃,颇有些小名声。做法简单,价格便宜,即用炸肉末放在热粥中搅拌而成。俗语云:“有钱人吃龙虎斗,没钱人喝肉沫粥。”那些阔人对此街头小吃自然是不屑一顾,然而它却是杨官璘赖以果腹的“美味佳肴”。
杨官璘不愿“骈砥于槽枥之间”,虽然跟江湖贩夫走卒之辈交手能赢几个小钱,但长此以往,对他的棋艺毫无助益。于是,他逐渐将“战场”转移到茶楼、公园。
一天,杨官璘作步而游,不经意问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片丛林中碧甍叠盖,宝顶飞檐,原来是著名的海幢寺。
海幢寺位于广州市同福中路337号,始建于明末清初,已有300多年历史,它以寺貌胜严、殿字雄伟、净域宏敞、佛缘鼎盛而闻名于世,被誉为广府四大丛林之一。内建大雄宝殿、地藏殿、天王殿、韦驮殿、伽蓝殿等,高僧云集,盛极一方,有“天然门下,诗僧六十”之美誉。
杨官璘走进海幢导内,但见里面林木参天,浓荫覆地,环境幽雅,景色宜人。名胜众多,古迹罗列,如海幢论鹰爪、十六罗汉、四大金刚、三须观音、猛虎回头石、海幢宫瓦、澹归碗、幽冥钟、星岩石塔……美不胜收,目不暇接。“海幢春色”更是脍炙人口的羊城八景之一。
1933年,海幢寺被改为公园,从此这里更是聚集了三教九流的人物。说书的、唱大鼓的、说相声的、数来宝的、拉洋片的、卖武的、耍猴的、玩杂技的、摆棋摊的……五花八门,十分热闹。
早在清朝末年,广州棋风渐盛,号称“四大丛林”的大佛寺、华林寺、光孝寺、海幢寺是弈棋者的聚集之地。其中,尤以海幢寺最盛,成为“四大丛林”之冠,不少弈坛高手常来这里聚会,一会江湖豪客。广州光复后,海幢寺再度成为羊城棋人的聚散之地。
杨官璘没有心情欣赏寺内的美景,他的目光早破那些星罗棋布的棋档吸引过去了。只见那些棋手或席地而坐,或盘褪而踞,这边飞炮挺兵,那边横车跃马,但闻“将军”之声不绝于耳,只杀得“楚河汉界”上硝烟滚滚。杨官璘挟着一把雨伞四处穿行观察,发现这些“江湖散仙”大多棋艺一般,不觉意兴阑珊,便转身到大雄宝殿,准备休息一下就回去。忽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棋档故子正在招徕弈客。杨官璘走向前去,只见此人四十开外,衣襟不整,面呈菜色,看样子也是一个凭棋艺混饭吃的人。
杨官璘不知,此人名叫梁应桑,绰号“插鸡粲’,棋艺只不过是二三流的角色,但久在弈林厮杀,人脉倒是不少。如“广东四大天王”之一的卢辉就跟他私交甚笃。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在海幢寺的众多棋摊中,“插鸡粲”倒也是一方“豪杰”,鲜有对手,并借此博得了几分薄名。这天他见杨官璘一身土气,断定他是初进大城市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仔,便带了几分轻蔑的口气搭讪道:“后生哥,想下棋不?”
杨官璘见此人神态傲倨,不禁有几分不快,当即答道:“要下就下!”“插鸡粲”心中窃喜,为了进一步诱杨官璘入彀,便有恃无恐地说道:“我再让你双马!”
须知在象棋界里,让双马已被江湖棋客琢磨出了种种局法,非水平相当或丰富经验者是难以取胜的。同时,这“双马局”还另有一番讲究:让马一方虽少双马,但可得三先,迅速出动双炮巡河,横冲直撞,得先得势,沿河“十八打”,使得对方难以应付,常常可操胜券;另一方也有相对的应法,须以“蟹眼炮”固守,再以士象守城,深沟高垒,严阵以待,等敌方攻势稍缓,然后拼力反击,尽量兑子,方可夺先取胜。
“插鸡粲”说罢,主动拿掉己方的双马,立即平炮抢攻。杨官璘深谙棋书,对此棋局攻防之法均了然于胸:只几个回合,便将“摇鸡桑”杀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再无还手之力。
“插鸡粲”不服,改弈全局连下三盘,不料盘盘皆输。梁应粲这才知道来者绝非等闲之辈!心想:此人貌不出众,棋艺却如此精湛,看来只有卢天王才能降服!
1948年前后的广州棋坛,旧“四大天王”已是四去其三,卢辉硕果仅存。论名气也属卢辉最响。但当时出道成名的陈松顺、袁天成、曾益谦等,他们的棋艺均已超过了卢辉。
这“卢天王”在岭南棋界久负盛名,外号“棚仔”,系河南溪峡人氏。其父卢权以搭棚为业,精于弈道,尤其擅长“五七炮”,是“河南五虎将”中的一位高手。卢辉兄弟二人自幼随父习弈,双双练成一身绝艺,棋界人士称卢家父子为“溪峡三卢”。卢权去世后,卢辉承袭门风,对家传的“五七炮”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并有新的发展,人们便将其与《杨家将》中的“杨家枪”相对,称之为“卢家炮”。卢辉曾获广东省象棋比赛第二名,被列为广东“四大天王”(即黄松轩、卢辉、冯敬如、李庆全)之一。
当时,上台打擂需要花2角钱买一张攻擂票,如弈和擂主,可赚回一倍的钱;若胜了擂主,则可得l元钱,即5倍于票钱。因此,擂主输棋丢面子固然事大,经济上往往也损失不小,所以擂主往往力保取胜,其次才求和。
杨官璘怀着忐忑的心情步入棋室。只见室内坐满了人,熙熙攘攘,台上灯光灼亮,大棋盘高挂,案桌上摆好了棋盘,一位40多岁的中年端坐在桌旁,他神态庄重而和蔼,目光不断地在观众席上搜寻着,随时准备迎战上台攻擂者。
卢天王德高望重,棋艺精湛,且又处在鼎盛时期,可谓如日中天。池如一位武林高手,三拳两脚便将那些登台较量的“侠客”踢下台去。大家愕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人再敢上台拔其虎须,棋室里顿时冷落下来。
挤在人群中的杨官璘早已动心。这时他鼓足勇气,拨开众人,步上擂台,先向卢天王点头致意,然后说道:“卢天王,我想向您请教!”
卢天王久经“沙场”,驰骋棋坛数十年,见多识广,见是一个乡下人上台攻擂,不禁一愣,但随即发现这个乡下小伙眉宇问隐含英气,暗暗寻思:“这个年轻后生来攻擂,只怕是来者不善,我必须认真对待,以免阴沟里翻船。”于是,向杨官璘微微一笑,并朝对面空椅伸手示意,请杨官璘落座。
杨官璘很尊重这位棋坛前辈,他向卢天王微微地鞠了一躬,这才落座。不料台下众人交头接耳,顿时像炸开了锅。有人说道:“这个乡下仔,真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攻卢天王的擂台!”
“那还不是伸着脸讨打?看卢天王把他杀得狗血淋头的!”
杨官璘正襟危坐,充耳不闻,只是规规矩矩地等赛。这时有人端上两杯“铁观音”,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杨官璘艰难地吞了吞唾液,他是徒步过来的,早已焦渴如火,但卢天王没有动杯,他不好先自喝茶。细心的卢辉发现了,于是端起茶杯,对杨官璘举了举,示意他喝茶。杨官璘心中一热,忙起身微躬道:“您先请!”卢天王赞许地微微一笑,用杯盖拂去茶沫,轻轻呷了两口,杨官璘这才小心翼翼地端起茶,三五口便喝进肚里。
攻擂战一开始,杨官璘先摆上当头炮,然后跳一只边马,第三步再跳另外一只边马,这一下全场哗然。因为在先手棋中,连跳两个边马的,不但是《橘中秘》、《梅花谱》等古谱所未见,连名手对局中也从未见过。
卢辉对杨官璘以“双马飞边陲”开局也大感纳闷,因为双马飞边,等于敞开胸膛任人捶打,岂不是一只送上门来的羊羔?当下起了几分轻敌之心,岂料杨官璘以滴水不漏的攻防步步进逼,最终杀得天王汗流浃背,先负了一局。这段赛事,即是流传至今的“杨官璘笨局戏天王”的佳话。
第二局,卢天王因心存顾忌,不敢力战,以稳健的着法力守成和。结果,杨官璘以一胜一和获胜。
“好!功底深厚,攻防全面!”
“这位乡下人好厉害!”
当卢天王含笑认输时,台下顿时响起叫好声和赞扬声。
台上的卢天王虽输了棋,却显得很高兴。他站起来激动地说:“我们在对弈中,杨先生算度准确,运子灵活,变化多端。想不到一位乡下的年轻棋手会有这等功力,是我摆设擂台以来所碰到的最强硬的对手。他这样年轻就有如此的造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杨官璘在笔记里对此段棋局有着十分详细的记载:“当时我由东莞县农村初出茅庐,就好像传说中的武师,技成之后背起了黄包袱,出来闯荡江湖,找人较技,一来积累临场经验,二来以期精益求精。不过我所背的,不是一八般兵器,而是棋盘三十二子。在广州与卢天王过招,他让我长先。共弈五局,第一天,我一胜一和;第二天,我一负二和。”现选评一局如下(此为和局):
1、兵三进一,卒3进1。
2、马二进三,马2进3。
3、马八进九,马8进7。
4、车九进一,卒1进1。
5.马三进四,炮2进4。
6、相三进五,炮2平5。
7.仕四进五,车1平2。
8.车九平六,车2进5。
9.车一平四,象7进5。
10.车六进二,炮5退1。
11.兵九进一,车2退1。
12、兵九进一,车2平1。
13.车六进五,士6进5。
14、车四进八,车9旱6。
15、车四进八,车9平6。
16、车四平二,车6进3。
17.车二退一,车6平7。
18、炮八进二,马7退6。
19.炮二进二,炮5平8。
20、炮八平二,车1退2。
21.马九进八,车1平2。
22.马八退六,卒9进1。
23.兵七进一,卒3进1。
24.炮二平七,象3进1。
25.马六进四,车7平6。
26.马四进六,马3进4。
27.车六退三,车6平9。
28.车二退二,车2进3。
29.车二平一,车2平9。
30.车一退二,车9进3。
杨官璘对此和局有着比较客观的分析:“布局阶段双方平稳.到中局阶段我占优势。但由于自己当时的功力和一流棋手尚有距离,所以我无法抓紧先手,只好兑子言和。”
后来,杨官璘回忆起这段往事,淡然地说:“我出'双边马’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心得,因为自己对布局不如别人熟,怕吃亏而想出来的笨办法。凭着自己中残局的功底,只要不出大纰漏的话,还是可以慢慢赢回来的。”
这一战令棋迷们大为兴奋,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竞以“双边马,,逼和卢天王,真是非同凡响,顿时轰动羊城。杨官璘也颇为怀念这段棋缘.以至在后来撰写象棋稿件时,常常署名“双马客”。
攻打卢天王擂台使杨官璘一举成名,他也把这看成是自己步人棋坛的开端。同时通过梁应粲,杨官璘认识了不少弈林高手,在棋艺交流中,他虚心学习,虔诚讨教,进一步提高了自己的棋艺水平,他严谨、细腻、多变的风格也得到了全面的提升。纵使成名后,杨官璘也没有忘记这段棋缘。后来他在主持广州棋坛比赛事宜时,特地安排梁应桑做唱棋工作。梁应粲去世后,又让其子顶替,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通过与卢辉的博弈,杨官璘结识了卢辉的嫡传弟子李志海。两人一见如故,成为莫逆。
原来,在攻打卢天王擂台时,杨官璘注意到卢辉身边坐着一位精明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随着棋局的变幻而变化,还不时以敬佩之色看看走出好招的杨官璘。杨官璘对他颇有好感,下擂台后,两人惺惺相惜,互通名号。杨官璘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卢天王的入室弟子,名叫李志海。
杨官璘、李志海年纪差不多,棋艺也不分轩轾。当时李志海住在广州珠玑路,家宅颇宽,于是杨官璘便成了李家的常客,两人常常通宵达旦地下棋。二人下完了拆,拆不通又接着下。杨官璘以拆棋出身,功夫娴熟,尤擅中残局。而李志海则得名师真传,布局好。两人取长补短,都感获益匪浅。
通过李志海,杨官璘结识了曾益谦。曾益谦为昔年“粤东三凤”之一曾展鸿的公子,嫡派真传,这时亦学弈有成。他从香港到广州,代世伯卢辉过擂,与屡挫卢辉、称霸省港的袁天成大战十局,不分上下后加赛两局,曾益谦获胜,可谓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杨、李、曾三人结成好友,终日在一起切磋、交流,以棋会友,成为棋坛一段佳话。
第七章:挟技香港
杨官璘尽管在广州闯出了名声,但还是挣不到什么钱。没住多久,便又回到家乡,在塘沥圩的“瑞合”裁缝店,打起“承接车衣’’的招牌,重操旧业。
生活日益困苦,一家人吃饭都难以为继,杨官璘忧火攻心,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1949年秋,在香港的风岗籍乡亲请杨官璘过去辅导他们的子弟下棋,杨官璘大喜,真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于是欣然前往,去香港做起了那些华侨子弟的象棋教练。
与此同时,享有“华南神龙”美誉的陈松顺到香港竞技,住在九龙深水萘毛策希家中.毛策希是陈松顺师傅钟珍的旧友,已年过九旬,对陈松顺颇有亲情之感。其时陈松顺在穗、港、澳名声赫赫,是当时棋手中顶尖人物之一。
这时,香港棋坛在嘉山举行一系列棋赛活动,杨官璘也不禁跃跃欲试,但因名头未响,未能取得参赛资格。即便在穗、港、澳三角埠际赛间,也只能做个台下看客。他想找陈松顺讨教,但自忖辈份低,又囊中羞涩,只好请认识陈松顺的棋友带他去。此后,每天天未亮杨官璘就到毛策希的家中,当陈还未起床,杨官璘就自个儿在门外拆棋,一直等到陈松顺起床,才跟着一起去喝早茶,借机讨教几招……
杨官璘与陈松顿的第一次对弈,是在深水篆的一家药材店里。陈松顺初时不知杨官璘的犀利,三局只赢了一局。这局棋陈松顺先走,杨官璘用冯敬的“单提马”开局,最后被陈松顺多吃三个兵而败北:通过这三局的对弈,陈松顺才窥知杨官璘的造诣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少了实战经验和棋场阅历。后见杨官璘聪颖好问、虚心好学,也就非常乐意与杨官璘切磋棋艺,并经常带他到各种赛事场所,让他开阔视野、历练见识。从此,这两位当代棋坛巨匠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交谊。
1949年年末,“省港澳”埠际赛在香港地区南华体育会举行,杨官璘当即向华南体育会有关人员提出参加比赛的要求。当时,适值曾在抗日战争前战胜过“七省棋王”周德裕的董文渊也在场。这时董的棋艺正处于巅峰期,挟击败周德裕之余威,自封“八省棋王”,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王霸之气。见这位乡下小伙竞向自己挑战,便以极其不屑的口吻说道:“你是从哪个小池塘里游出来的一条小虾?这里是最高水平的比赛,你既非名手,又无战绩,怎么能参加比赛呢?我是八省棋王’,如果你能赢我,就有资格参加比赛了。你敢跟我下吗?”
董文渊在棋坛素以骄横著称,杨官璘早有耳闻。现在见他果然盛气凌人,也不禁气往上冲,说道:“下就下,谁怕谁?”当下即以每局十元的彩金较量起来。董文渊被杨官璘两个单马弄得满头大汗,青筋毕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占不到半点便宜,两局下完,打成平手。杨官璘的名气从此在香港棋坛流传开来。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种种原因,本来约好为期半年的教学只教了一个月就停课了,杨官璘这个“江湖棋师”一下子又沦落为无业游民。他本来可以趁着手里还有几个盘缠赶回去,但为了在香港看棋赛,舍不得走,就在香港耗了几天,最后落得身无分文,流浪街头。
这天傍晚,杨官璘挟着一副棋盘正准备去路边摆棋摊,竟然意外地遇到了在香港谋生的端风小学同学。异地故人重逢,都十分高兴。这个同学得知杨官璘的情况后慷慨解囊,资助杨官璘回了家。
1949年的香港之旅,杨官璘铩羽而归。
回到塘沥后,杨官璘依然在“瑞合”商铺里干起“承接车衣”的老行当。但这时正值新中国刚刚成立,民生凋零,百废待兴,商铺的生意非常渗淡。杨官璘只好决定再战香港,以棋谋生。
1950年秋天,金风飒飒,梧叶飘飘,杨官璘带上棋具、棋书,背起包袱,像古代游侠一样,挟技走香港,开始了他的“博弈”生涯。
这一去,杨官璘睡出了一张“棋王床”。这张棋王床竞睡出了三个棋王。此乃后话。
凤岗离香港只有几十里地,从天堂围步行过去,也只要半天时间。
虽然杨官璘以前也常往来于港穗之间,但大都是朝往夕返,没什么去国离乡之感。而这次却大不相同。此去香港,前途茫茫,祸福未卜,当他背上楸枰三十二子,望着家乡故园,但见满眼萧瑟,村庄败落,不禁潸然泪下。
前文已说过,杨官璘有一个姐姐,名叫杨友娣,早年嫁给邻村一个姓张的小康之冢,随后移居香港。杨友娣生下一子后,不幸早逝。杨官璘的姐夫此时已续弦,但他还有些旧情,与杨家偶有来往。
杨官璘无可奈何之下,这次只好又来到了姐夫的家。
看到杨官璘这副行头,姐夫感觉到有点不对劲,问道:“阿弟,你不是来进布的么?”
杨官璘看了一眼姐夫,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姐夫不赞成他走这条路,当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道:“乡下的裁缝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连吃饭都成问题。听以我想在香港下棋谋生,请收留我住几晚吧。”
杨官璘在姐夫家住了两晚,到了第三天,姐夫说道:“下棋不能养家啊,你还是回老家去吧!在乡下老老实实种地也好,做裁缝也好,做点小生意也罢。有困难了,我可以帮你一点,但你不要出来东游西荡,不务正业。棋人一世无前途!”
杨官璘默然无语,姐夫的话使他想起了同行的悲惨遭遇。有“象棋总司令”之称的谢侠逊曾有一首诗这样描述一些棋人的不幸:
青春壮年站马路,
白发老头坐马路。
马路即是棋手家。
路边即是棋手墓。
象棋棋手,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从来没登过大雅之堂,也就是和卖狗皮膏药、耍猴者之流一样,被称为“贩夫走卒之辈”,毫无社会地位可言。事实上,一些职业棋手,生活极为窘迫,常设摊摆档于街头路边,靠一技之长与人对弃,挣几个铜子勉强养家湖口,景况确实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尽管这些棋手棋艺超群,不知救活了多少认为必死的棋局,然而却救不活自己。不知有多少棋手冻死或饿死在路旁。如广州棋坛“四大天王”之一的冯敬如,上海名棋手鲍子波、吴机亭,他们就因摆棋挣不到饭吃,活活地饿毙在马路边的棋摊旁。
杨官璘知道,姐夫也是为他好。但自己习艺已略有所成.况且爱棋如命,怎可半途而废?要是一生一世都窝在几分薄田里.那才真的是前途无望!
郎舅二人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姐夫一气之下,拍案怒道:“你再不听劝,我就用扫把把你赶走!”
杨官璘听得气往上涌,心想,我不吃你的,不穿你的,只在你家睡了两晚的楼梯,何必这样盛气凌人?我虽然穷,但好歹也是个乡下棋王,人前人后的也还受些尊敬,岂能在他人屋檐下低头折腰?当即说道:“不劳你赶,我马上就走!”说完,便收拾好行李扬长而去。
香港街头的灯火璀璨如昼,杨官璘孑然独行,倍感孤单无助。扪心自问,知道姐夫是为他好,对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然而下棋真的一世无前途、永无出头之日吗?倔强的杨官璘暗暗发誓:我一定要下棋下出个人样来!
俗话说:“人怕伤心,树怕揭皮。”姐夫的“棋人一世无前途”这句话对饧官璘的刺激很大,使他立下决心,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弈林这条路!
然而,今天晚上睡到哪里呢?偌大的香港难道真的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杨官璘思绪如麻: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上环旧西街。蓦然想起,原来自己有个香港棋友就住在这里!
这个棋友名叫王根。杨官璘来回香港贩布时认识了他。王根非常佩服杨官璘的象棋才华,二人常常切磋棋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杨官璘敲开王根的门时,王根大吃一惊,以为是在做梦,忙摇了摇头,当他看清正是风尘仆仆的杨官璘时,不禁大喜,一把抱住杨官璘,激动地说道:“你可来了。’’当即从杨官璘身上拿过行李,紧紧地拉着他进了屋。
得知杨官璘的遭遇后,王根一拍大腿,说:“我这里还有张空床,你就住到我这,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股暖流从杨官璘的心底升起。自懂事起,杨官璘就苦苦地为生计奔波挣扎,穷愁潦到,不知受过多少白眼和冷遇。在这饥困交迫之际,居然受到这样的礼遇和款待,不禁百感交集。
杨官璘却不知道王根的热情却另有一番“心思”。
原来王根有一个妹妹,与杨官璘年纪相仿。她见杨官璘眉清目秀,且聪慧异常,料定他非池中物,不觉芳心暗许。王根如何不知道妹妹的心思?于是想方法给妹妹牵线搭桥。今天杨官璘“自投罗网”,真令王根喜出外望,忙叫来妹妹将杨官璘住的房间打扫干净,安顿好这位未来的棋王。
后来王得知杨已有家室,才没有在杨的面前提出妹妹的心意。杨官璘只顾下棋,哪知这样的隐情。
次日清晨,杨官璘信心百倍地来到天虹游乐场,摆下棋摊招揽生意。可一整天过去了,竞无人问津。
杨官璘意兴阑珊,垂头丧气地回到王根的家。王根见他气色不好,料知是吃了闭门羹,便安慰道:“万事开头难,不要急,慢慢来!”
杨官璘虽是东莞有名的乡下棋王,在广州棋坛上也小有名气,但要在香港混碗饭吃,谈何容易?他为人憨厚老实,不善辞令,又没有圆滑的交际本领,哪里有人来捧场?有时摆下琪摊,却常常“博”不到钱,吃饭都成了大问题,杨官璘只好勒紧腰蒂,饿得面黄肌瘦:他深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由得仰天长叹道:“难道棋手真是没一点出路么?我真的要被姐夫说中吗?”
生活的困苦压得杨官璘透不过气来。
大凡闯荡江湖的棋手,都懂得生财之道:他们或让子,或以江湖残局为诱饵,使棋客上钩中套,从而赚点小钱,但杨官璘却从来不这样做,他既不让子,又不设巧局、布陷阱,骗人上当,而是老老实实地对弈全盘。他半天下一盘棋,花费时间,耗尽精力,不停地辗转于天虹游乐场、先施游乐场、修顿球场等地,即使如此,一天也赚不了几个钱,不要说养家糊口,就是养活自己都很困难。
正当杨官璘一筹莫展之际,李志海、曾益谦两个挚友也先后来到香港以棋谋生。由于杨官璘落脚于王家,于是他们二人也成了这里的常客,这给杨官璘带来莫大欣慰。有时曾益谦出去摆棋,杨官璘就和李志海在家中对弈,苦练棋艺。有时三人一同拆局,晚了就挤在这张窄床上一块儿睡。由于后来三人均成一代棋王,于是,王根家里的这张床也就被人戏称为“棋王床”,成为弈林史上的一段佳话:
尽管杨官璘日后成就最高,但在当时,他的水平却是最低的,比“九龙三剑侠”的黎子健还低一点。
但杨官璘钻研棋艺却最为勤奋刻苦。
后来,曾益谦常对人说起在香港这段温暖而苦难的经历:他说:“有时我与杨官璘、李志海上街溜达,我跟李志海看热闹、聊大天.可杨官璘却在想棋,跟他说什么,常常牛头不对马嘴。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象棋,没有玩乐!”
为拆一个棋局,杨官璘常常是不吃不喝不睡,不吃透绝不肯罢休:如有什么心得,就随时记在笔记本上,然后又摆棋一一修正。倘若发现什么纰漏或错讹,便又反复拆子,直到完全正确为止。
杨官璘、李志海、曾益谦也常在一起拆棋。杨官璘是一丝不苟地拆,而曾益谦拆一会儿就歇了手,说没心思了。先放着吧!李志海则更为轻巧,说:“我不用拆了,你们拆通了告诉我就行!”李志海确实聪明,杨官璘有时拆了几天才拆出来的棋与他商榷,李志海往往一点即明,收效奇快。李的聪明令杨官磷佩服羡慕不已,同时,也更激起了杨官璘勤学苦练的念头。他坚信,在通往弈林的道路上,也许需要有天才般的顿悟,但更需要千锤百炼的功夫积累!
“我不聪明,下棋靠的是笨功夫。”后来杨官璘也常对人这样说自己。
但这并不是说杨官璘下棋真是靠“笨功夫”,这不过是他的自谦词而已!试想,如果杨官璘在象棋上没有过人的天才,他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代宗师?!
但在l950年,杨官璘还只能靠摆棋摊或者与一些棋迷下棋挣上两餐饭吃,其技艺还徘徊在一流棋手之外。
一日。杨官璘跟往常一样,又来到天虹游乐场摆棋摊。坐下没过多久,一个叫白乐关的香港棋手上来搦战。
这个白乐奕号称“二世祖”,其棋艺介乎于一、二流之间,香港当地能胜他的人已不多。他和杨官璘讲好价后,便坐下博杀起来。
白乐奕起先没把貌不惊人的杨官璘放在眼里。暗想一个从内陆来的乡下仔,能有几分能耐,还不是手到擒来?没想到棋过三招,白乐奕就发现自己轻敌了。杨官璘开局虽平平无奇,但行棋却如剥丝抽茧,几乎滴水不漏,密不透风,无懈可击。半个小时后,白乐奕不敌败北。
白乐奕输了棋,嘴上却不服输,说:“你不过是功底深厚些罢了。要论布局,你是绝对不能胜我的。如果你在布局上再不改进,遇上一流棋手你还会吃亏! ”旁观者哗然,纷纷说这个人输了棋还不服,死要面子。
杨官璘却听傅悚然一惊,白乐奕此语不正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症结所在吗?当下起身一个长揖,说道:“您这话是说到我痛处了,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受益匪浅,非常非常感谢您!”
但又到哪里去学习高手的布局呢?最直接最有益的,当然是找高手对弈,但这要花钱:因为在当时,下棋都带有博彩的性喷.除非人室弟子,外人找高手下棋,就要准备输棋付钱。而且对手越高,需要的对局费就越多。杨官璘虽在街边摆棋档,所赢的钱就大多用来与艺高者对弈,从中学布局,以至入不敷出,所以他的生活极其节俭,常常是一碗白饭加一碗清汤就解决了。象棋,给杨官磷带来了欢乐与希望,也给他带来了苦恼与沮丧。“生活从俭,学艺求精。”这正是杨官磷1950年在香港时的不二写照!
为了学得布局的真艺,杨官磷苦苦寻觅着良师。
早年,“粤东三凤”钟珍、曾展鸿、黄松矸共同研究出了有名的“弃马陷车局”。
这个开局法,据说是有“七省棋王”之称的周德裕最先使用的。
20世纪30年代初期,周德裕挟技南来,和'华南四大天王”之首的黄松轩较量,周后手用此局法,但走到第九回时,黄松轩不敢吃对方弃马,退车回河头。因此,那一次对局,尚未演变成“弃马陷车局”。
后来此局经过名手解拆,有一派意见认为红方虽然失车,但演变下去,炮打对方中兵后“钉死”对方归心马,局面极优,可操胜算。
但变中有变,正如杨官璘在1957年出版的《中国象棋谱》一书中所说:“着法繁复而险要,一着之差,往往招致满盘俱败。”许多名手,研究多年,仍未得到结论。
在这一阶段,“粤东三凤”曾展鸿、钟珍、黄松轩对此局做了进一步研究,终于将其完善,成为此局的开创者。
那何谓“粤东三凤”呢? “三凤”的称号是怎么形成的?这里面还有几段饶有趣味的逸事。
20世纪20年代前后,广州棋坛较早成名的有冯敬如、钟珍两人:1919年之后,黄松轩冒了出来,黄的棋艺较冯更为锋利,但和钟珍却各有特色。比较超脱的曾展鸿,对黄、钟二人的棋艺是比较倾服的,认为他俩均有自己的特长。为此,在20年代前后的两三年间,要说广州有“棋界三凤”,则应是黄、冯、钟“三凤”,或黄、曾、钟“三凤”。但由于当时棋界还处于街头活动时期,尚未形成冠名称誉的气候。
1924年广州的“翩翩茶室”开业,棋人们有了比较舒适的聚会场地,有了冠名的条件,但“三凤”之名仍未出现,倒是有“三宝佛”的冠名,而且是黄、冯加上后来加入“翩翩茶室”的李庆全?此时“三凤”之名亦尚未传开,但在广州的众多棋手中,给曾展鸿有鲜明印象且棋艺不俗的是黄、钟两人。
曾展鸿是个商人,常因商务往来于京、津、沪等地,且常利用商务之便,以棋会友。在天津,他和张场醑、唐瑞人等知名棋手对弈,并以压倒之势击败名棋手李伯猷等:在上海,他和“象棋总司令”谢侠逊等交流了椤艺,虽然是平手,但可看出曾的棋艺在上海棋人中的地位。更因为曾和谢都有文化,比较谈得来,在谈起广州的棋界时,曾提出“黄、钟两人不可轻敌”的说法,作为谢来说,有了南方曾、黄、钟三位好手的印象。
1928年2月2日,谢侠逊“就职”为“象棋总司令”,任命各路“诸侯”时,其中有黄松轩和曾展鸿,而没有钟珍,主要原因是钟珍为江湖棋客,形象不佳。1929年2月2日,“象棋总司令部”一周年纪念,谢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提到“粤东三凤” (广州黄松轩、钟珍与香港曾展鸿)。这是“粤东三风”在报上公开出现,是正式形成之标志。
“三凤”冠名形成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31年,广东举行棋赛,知名度较高的如黄松轩、曾展鸿对比赛抱超然态度,钟珍则在安南(当时中国民间称越南为安南)未回。后来.黄松轩被棋友们说服并参赛,最后获得省赛第一名,而跻身“四大天王”之列。所以从1931年起,华南棋界成了'三凤”和“四大天王”并存时段,除黄松轩拥有两个冠名外,曾展鸿和钟珍则始终以“三凤”中的“两凤”而闻名于世。
这“粤东三凤”均在中国象棋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黄松轩(1888—1940年),又名永高,广东南海人。先迁居广州,抗日战争爆发后居澳门。他自幼学棋,经清末“解粮官”戴良传授,擅长“中炮盘头马”,攻杀勇猛。1921年前后,当他战胜广州棋王李桂、高州棋王许容斋、香港棋王郭乃明以后,名酉大噪,与钟珍、曾展鸿并称“粤东三凤”。
1931年12月,黄松轩在“广东全省象棋比赛'中以高积分获得冠军。曾与周德裕对弈二十余局,功力悉敌。同时,又与卢辉、冯敬如、李庆全并称“广东四大天王”。1938年,全家迁居澳门,仍与棋友对弈。1940年,黄松轩患痢疾,竞以病剧不治逝世。
黄松轩棋法以雄悍著称,“中炮局”更有雷霆厅钧的势力,走着大刀阔斧,凌厉迅速,对手每感抵挡不易。无怪华东谢侠逊誉他的“中炮局”为全国第一手。
钟珍(1889一1946年)也是名噪一时的象棰:名手。广东番禺人。30岁始涉足广州棋坛。经刻苦钻研,进步神速,未三年即与黄松轩、曾展鸿齐名,为“粤东三凤”之一。擅长心算统筹全局,对古谱“七星聚会”以及大斗“车兵残局”尤有心得,更能析解疑难棋局。20年代曾挟技转战越南一带,所向无敌,有“安南棋仙”之称。晚年在香港与周德裕多次交手,分庭抗礼。
钟珍是位江湖奇人,一生漂泊江湖,行踪不定,他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而且他的棋路、棋事颇为谲诡神秘,也使人难以捉摸:由于他行棋颇多警着、仙着,早期人们亦称他为“棋仙”,又因擅长排局一七星聚会”而被称“七星王”。
钟珍一生经历过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三个历史时期。1944年,他漂泊在汕头,希望找些棋客对弈混碗饭吃,但在那个国破衰亡的年代,哪还有人有心思来下棋?一代棋仙最终在饿病交加中死于街头!时年60岁。
曾展鸿虽然在“粤东三凤”中排行第二,却是最为长寿的一个。曾系广东中山县(现改为中山市)人,原名曾启图,约生于19世纪80年代,幼年即沉迷于棋艺。偶得〈橘中秘〉,即如饥似渴,稍长,又得《梅花谱〉,故其棋艺绵里藏针及雄浑攻杀兼而有之。曾展鸿后经商,经常往返于广州、香港。20世纪20年代初,曾展鸿与当时广州的“岭南棋王”李桂(“四大天王”之一李庆全之兄,成名早于其弟)作过七局大战,结果五胜二和,震动南粤棋坛。以后,曾展鸿又与当时广州棋坛最具实力的人物之一、尤擅走残局的冯泽(后改名冯敬如,成为“四大天王”之一)作八局赛,结果获得了六胜一和一负的佳绩。
20世纪30年代,曾展鸿在上海、北京等地又与谢侠逊、那健亭等交手,旗鼓相当。此对的棋艺以稳健细腻见长,并擅长“屏风马抵中炮局”,尤精于“屏风马弃马陷车”、“单提马弃炮陷车”等各种局法变化。
曾展鸿在棋界颇有人缘,这与他经营古董、经济条件远较一般“下棋人”优越有妥。他天性慷慨,从不在小利上计较。例如,黄松轩在广州刚成名、起港挑战“香港棋王”郭乃明。郭乃明系老前辈,已过“知天命”之年。他迎战后生黄松轩,不料连负两局,竞一时拿不出彩金,极为难坷堪,在旁观战的曾展鸿立刻豪爽地代郭乃明交付了彩金。平时,曾展鸿对待贫寒的江湖棋人,则是输了棋照付彩金,赢了棋却绝不收进,。还常常招待对方茶饭。这在寒士如云的棋界,真如雪中送炭。曾展鸿他逐渐在华南棋界确立了“掌门人”的地位。
曾展鸿对“广东四大天王”的评价极为中肯。他首先肯定他们的长处,然后指出其不足。例如,他评价冯敬如:“阿泽功底厚、残棋好,系他长处;但他布局过于单调,死死抱住'单提马’不放,如果碰到对布局下苦力的高手,往往要先挨打。”再有,他认为李庆全运用“屏风马”“已经登堂入室,可说是无懈可击,这真是棋艺上一个极大的成就;但阿万(李庆全)由于筹算深远,不图冒进,碰到持重的手,反弹力便发挥不出来,容易成和。广东省赛中,阿万和棋特别多,名次在'四大天王’中排末尾,就是这个原因”。
总体而言,曾展鸿善于汲取名家精华,加以充实、革新、发展。例如,他见冯敬如擅长“单提马弃炮陷车”,觉得神妙诡谲,遂大感兴趣,后经过数载的推敲,反其意演成了“中炮巧破单提马”之局,精警异常。该变例极具新意,颇振聋发聩,从此广为:’乱传,大受欢迎。
所以,至杨官璘出山时,钟、黄已故,此局’秘籍’’在“粤东三凤”硕果仅存的曾展鸿手里。当时,曾展鸿的弟亏.黎子健、儿子曾益谦以此御敌,无论先后手,盘盘皆胜,无有败局。人们遂将此局讲得神乎其神。但杨官磷闭门苦拆后,找到了破解之沃,而且,还对此局悟出了新的妙招!
但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在旧社会,棋手以棋为业,吃的是江湖饭。因此,江湖棋手有三怕:一怕战乱无人弈棋无饭吃;二怕在老地方混下去饭难吃;三怕远走高飞没盘缠。其实还确一怕——年纪渐老,而难以生活。因此,那些江湖“秘籍”被视为“镇身”、“活命’’之宝。岂可轻易示人?正所谓“同行如敌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杨官璘想一睹“弃马陷车”的名局玄秘,谈何容易?
曾展鸿、黎子健、曾益谦辈份都比杨官磷高,杨官磷如果公开向前辈挑战,输了被人讥为“关公面前舞大刀”,赢了则会留下“拆人招牌”的恶名。杨官磷左右为难,最后只有登门拜访曾展鸿,请求一看“秘籍”!
李志海得知他的想法后,一边为他精益求精的精神所感动,一边为他担心,说道:“官磷,这是人家的'杀手锏’,你要去学这门绝技,怕是要吃闭门羹呢!”
“不怕!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杨官璘胸有成竹地说,“要想学到真艺,就得有程门立雪的诚恳。”
杨官璘决定先回家一趟,然后去中山登门拜访曾展鸿。
回塘沥后,杨官璘只住了一天,就迫不及待地赶往中山。
曾展鸿在中山经营古董,家产丰厚。这天早晨他刚打开店门,只见台阶上站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不禁有些诧异。遂问道:“这位小哥,咋这么早?是要买什么古董吗?”
“哦……不是的。”杨官璘嗫嚅道,“我是从东莞凤岗过来的,有点事想求您!”
曾展鸿一听,吃了一惊,从东莞凤岗至中山,这可不是一段短路程,这个年轻人大概走了一两天才赶到这里。当下颇为感动,忙将杨官璘请进了客厅。
当杨官璘说明来意后,曾展鸿刚才还热情洋溢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弃车马局”凝聚了三个人的心血,岂能说给人就给人?于是沉默不语。客厅的气氛一下尴尬起来:杨官璘本就是不善交际不善言语的人,一时只憋得满脸通红。
磨磨蹭蹭挨到中午纵使杨官璘费尽唇舌,曾展鸿说什么也不同意。见到人家要吃午饭广,这才百般无奈地告辞。
杨官璘出来在街上逋便吃了点东西,又在一个较偏僻的地方打了一个盹,看到日影偏西,料到曾展鸿午休也该起床了,于是硬起头皮再去。
曾展鸿见杨官璘又不请自来,颇感意外。这次杨官璘改变了策略,进门什么也不说,里里外外的帮曾展鸿做家务。到吃晚饭时,便悄悄离去。
曾展鸿看着杨官璘的背影消失在街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道:“天都快黑了,这小伙子应该不会来了吧!”
可刚吃过晚饭,杨官璘又不期而至,他虔诚地对曾展鸿说道:“曾老师,您的'弃马陷车局’我只看几分钟,行吗?曾展鸿大为感动.说道:“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杨官璘三求棋谱!你这样契而不舍地追求棋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说完将“弃马韬车局”的棋谱拿了出来,道:“你在这里好好地看,但不能带回去。因为这本棋谱不是我一个人的心血,还有黄松轩和钟珍的。我要尊重他们的遗愿。希望你能理解。”
杨官璘千恩万谢的接过,追不及待地翻开棋谱,像渴极了的人遇上了甘泉,贪婪地吮吸着清凉的玉液。大约看了七八分钟,便恭恭敬致地将棋谱还给了曾展鸿。曾展鸿十分诧异,问道:“你就看完了?”
“说看几分钟就只能看几分钟,我不能食言。”
曾展鸿听后大为赞赏,说:“官璘呵,你真是一言九鼎,人品难得”便将自己一生的棋道心得与杨官璘交流,使杨官璘获益匪浅。
回到香港后,黎子健又告诉杨官璘:他曾经想到的一着黑方炮八进七可胜),但由于不久抗日战争爆发,他有再深入地研究下去,殊为可惜。
杨官璘此时对“弃马陷车局”早已烂熟于心。听了黎子健的话,反复拆解,心中更为有数:此局虽是杀得精彩,但还有可探讨之处。经过苦心钻研,杨官璘能将此局解拆到一百个以上的演变,此局已成为他的一件武器。后来,杨官璘将该局写进《中国象琪谱》、《弈林新谱》等专著里,给予详尽的阐述。对争论不休的优劣,杨官璘的结论是用归心马的黑方优胜。这一结论,如今已被棋界普遍认同。